淅淅瀝瀝的雨后,滿地尚有鳳仙花顏色的印記。
簇新的府邸下,幾個衣裳體面的仆人,有架著梯子取下大紅的彩綢,有拿笤帚清理炮竹渣滓的,更有倚著門送往的。
人多的地方免不了嘮嗑!
“王爺?shù)降资裁聪腩^啊?”
“可不嘛,新婚燕爾的,沒好生膩歪倒把個藥罐子給留了下來?!?p> “美人嘛!要能吃好喝好的,供著也罷了,成天三病兩痛的,不是磨人嘛!”
“宋清藥肆的大夫都說了,表娘子的病,斷不了根,只能嬌養(yǎng),一絲兒馬虎都不能夠?!?p> “難為王妃,好歹正經(jīng)填房,真真忍得下去,看她親自嘗藥煨湯的,生人瞧見了,還以為是親姊妹哩?!?p> “你小子,王妃的本家均是朝堂里說得上話的,腰桿硬著哩!這種人家出來的娘子,哪個是好相與的?不過是面上情,先順著,往下怎么走且有看頭勒?!?p> 正說得熱鬧,一位穿金戴銀的仆婦默默地走近,抬起一雙精細的眉眼,略帶茄紫的片唇分張開來,聲音扎人似的響起:“嘖嘖嘖,一個個的,人模狗樣,到底教我個老貨看走了眼。大清早的,正經(jīng)事一件不做,背地里拿王妃磨牙。過府前,主君反復叮囑,說初來乍到,千萬客氣些。大抵為這個,教你們糊涂了,誤會我們穆家來人凈是好性兒,可著人嚼舌頭?滿口說的什么,好猴兒崽子們,你親王爺留下表家子娘常住,難不成多得一個王妃?有什么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似的幾根毛撏下來!”
幾個人登時寒毛粟起,弓著背,揖著手,作好作歹地分說:“刁媽媽,您可聽清了,哥兒幾個才剛可沒說王妃一句不好,左不過替王妃不值,這才碎起嘴來的。行行好,饒了這宗,再不胡鬧的?!?p> 刁愛嬌倏地露出笑臉:“原是唬人的,我們新賠進府的,便是天降的強龍,斷不敢壓地頭蛇的。”
仆人里為首的勞知孝先就說道:“媽媽抬舉了,阿孝我同幾個弟兄不過伺候些灑掃庭除的活計,到底沒出息,怎敢要您的強!”
刁媽媽:“拿得準自個兒斤兩,你小子還算是難得的,出息的日子多早晚就到了。”
勞知孝愧色:“媽媽抬舉了?!?p> 刁媽媽:“嘴皮子的事,有什么。吶,這才是實在的,王妃親自饌的羊羹,混了許多肉糜子和蔥花,與你們吃了好賣力干活。”
伴著一陣狂喜和哄搶,刁愛嬌冷笑了一場,方自顧自走開,與王妃回話。
彼時,喚屋慢慢地站了一地的甲等仆婦和有頭臉的管事,并個把有要緊干系的買辦。
風燭殘年的阿杏嫂:“王妃,這是府上一年的菜蔬和錢糧靡費。”
風韻猶存的大秦姨:“王妃,這是皇莊一年的收成和孝敬,都列著了?!?p> 不怒自威的奚肅:“王妃,府上東郊的酒肆、茶坊、脂粉香鋪并藥爐的進益都一一記錄在案?!?p> 抓尖要強的傲谷:“王妃,府上的仆婦、隨從、粗使丫頭和陪房的身家花名冊子在此?!?p> 穆璃葇略抬了抬眉眼,示意邊上的婢子嫵闕:“先收起來?!睆陀值卣f:“諸位管事果然利落,不過一日的功夫就把積了灰的賬本簿子都搜羅來了。”
眾人才要謙讓,她顧影自憐地說:“可惜,我有眼疾,看不得這些叉叉勾勾的,你們只管依照我的行事備辦。”
見幾位積年的執(zhí)事面面相覷,奚肅只管分爭:“王妃,有句話,可能討嫌,不知當說不當說。”
穆璃葇擺手:“既然討嫌,不說也罷?!毖垡姷髬寢屵M來回話,她作勢道:“吶,這幾日下來,估計把臉都混熟了。這位刁媽媽是我的正經(jīng)乳母,打小伺候慣了的。在我們穆府也是幾輩子老人了,算賬管事一把手。往后由她領著你們。你們有不足的,須聽她調停,她有不是的,你們只管來回我。只一句,莫要做出潑婦罵街掐架的出格之事。要教我看見了,一概攆出去,找人伢子發(fā)賣!”
刁愛嬌應聲出列,上前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地說:“王妃既托了我,老婦人少不得討諸位的嫌。大家清湯下面條,丑話說在前!別拿你們府上從前如何如何,也休要把已故的薄大娘子搬出來同我家王妃比較。先頭的這位,身子骨弱,娘家偏又在節(jié)骨眼不濟事,自然顧不得旁的,任憑人糊弄也難說......”
里頭一個麒麟臂,水桶腰和大象臀的仆婦,并不看刁愛嬌,只朝穆璃葇插話道:“王妃,這恐怕不能夠吧?”
穆璃葇冷笑:“這不是伺候了三輩子人的駱媽媽嗎?怎么個不能夠???怎么就不能夠了?”
這個仆婦喚駱稚,但聽她鏗鏘有力地回說:“這些個規(guī)矩好歹是先太夫人時就依存著的,前頭幾位當家娘子都好生遵循,到了王妃手上就要一一換過來,傳出去不好聽,也污了王妃的賢名。落到王爺耳邊,少不得過話。王妃您是主子,自然一句重話都經(jīng)歷不得,可我們這些辦老了事的,難免被嗔怪不敬歷代主母,挨頓有違家規(guī)的責罰。”
穆璃葇懶怠說話,看了刁愛嬌一眼。
刁愛嬌方厲聲:“先太夫人云氏是胡女,為當時的主母封氏不喜,且不曉得張弛有度的治家之道,自然被封氏釣著走。好笑的是,封氏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上位的,一介商女出身,自小好吃懶做,針黹紡織不濟,盤算謀劃全無,大手大腳慣了的。若還依著行事,金山銀山哪天兒吃不完,只怕寅年吃了卯年的糧,連根枯草根子都不剩!”
駱稚撐起嗓門:“王妃,這話可不好濫說,封氏好歹是長,該敬著供著,怎么任憑娘家仆婢褒貶起來呢?”
穆璃葇伶俐道:“您老才是濫說吧?!睆陀謱Φ髳蹕杀葎澋溃骸暗髬寢專痪?、貴鐸把這姓駱的老貨拖下去,讓榮添給他十棍子?!?p> 同駱稚交好的奚肅忙道:“王妃,好端端說話,您咋打起人來了?旁的倒罷了,可駱媽媽輕易打不得?。∷墒撬藕蛄巳呑尤说睦吓?,不能連個體面都不給啊!”
穆璃葇點頭:“要體面,成呀!”復又朝刁愛嬌看去,款款道:“讓財進,同寶山一塊兒把這個奚管事也給綁了,加一倍,統(tǒng)統(tǒng)二十棍!成全他倆這多年的體面?!?p> 駱:“天殺的,剛上位就要拿人作筏子呦!......”
奚:“有種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捆至牛棚,見他倆猶自叫嚷,比刁媽媽稍年少的刀郎,系穆家賠送過來的人口,拳腳功夫了得。見此情狀,哪里能忍?三兩下的,奚駱二位便被塞了滿嘴的馬糞,挨打也憋不出個整聲。
但聞一陣一陣不清不楚的哀嚎,仆婢們屏聲息氣,唯恐惹王妃不快。
穆璃葇見沒了響動,方悠悠地抿了口紫蘇飲,緊接著又道:“王爺這幾日同我說了,封氏因不休婦德,早在辭世前就被褫奪封號和誥命,連家祠都進不得。雖沒昭告天下,但凡京城的內命婦都曉得這宗官司,你們辦事辦老了的會連自個兒府上的丁點子忌諱都不知,還搬出來嚇唬本王妃?真以為我似薄氏一般好性兒,一味瞎小心應著賢良的名兒,由著你們誆騙不成!”
話音剛落,一眾婢仆連連以頭搶地,嘴里滿是賠釋,無非說是奚駱二位挑唆的!
穆璃葇才要發(fā)話,一位國字臉盤,身量纖細,似死魚肚般蒼白的長挑女子扶著個周正婢子的手,顫巍巍地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