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東洛的車馬矯攆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都邑,這場盛世矚目的國商宴就此落下了帷幕。不過一旬,鄭國接天子印璽圣旨,得虢國兵器鍛造制圖,曰素秋之際需首供青銅兵器兩百石;晉國則接天子嘉許諭旨,得良駒十余匹;燕國、楚國、衛(wèi)國、宋國、謝邑陸續(xù)得東洛圣旨,言監(jiān)工、水運、護運云云。
讓宋戴公懼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待晉國得封賞后不久,其鐵甲馬蹄踏遍了宋國邊境領(lǐng)土。邊防宋軍頑力抵抗,卻最終敗在了宋戴公的妥協(xié)之策。宋國國內(nèi)一時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宋國有識之士紛紛奏疏東洛天子。關(guān)于宋晉兩國之戰(zhàn),東洛周王朝雖有耳聞,卻也愛莫能助,只留下一句:“諸國需戮力同心,以治天下,以擁王朝,切莫因小事傷了和氣。行事當(dāng)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此,晉文侯才乖乖收了手。
“晉文侯之舉,臣以為,分明就是殺雞儆猴!”鄭國都邑朝堂之上,公子呂情緒憤慨。
“王叔所言極是!”寤生出而啟奏,諫曰:“父王與晉文侯同為東洛卿士,何以國商宴之上,私心昭昭,偏袒分明?”寤生頓了頓,續(xù)曰:“兒臣以為,我泱泱鄭國,豈有屈辱于這道不清說不明的‘青銅圣旨’之理?”
大王子的一席話,訝異了群臣,他們?nèi)f萬沒想到,初涉政壇的大王子,竟有如此膽識,說出眾人欲言又止的話。
祁鄢見鄭武公的臉色,由原來的一臉陰郁,漸漸的怒上眉梢,他便意識到,大王子免不了挨一頓罵了。
“那依你之見,是要撕破圣旨,公開叫板嗎?”鄭武公直勾勾盯著寤生那雙透亮篤定的眼。
“父王,兒臣以為,應(yīng)直接上奏,奏啟天子,揭穿晉文侯之虛偽嘴臉!”
“放肆!”鄭武公拍案而起,嚇得群臣朝跪,“大王子你可知,晉文侯他張揚跋扈,得益于何人?”
寤生隨之下跪,堅定回曰:“東洛王室!”
“既然你都知道了,你還叫你的父王奏疏?你到底是何居心????”鄭武公徑直走向寤生跟前,大聲質(zhì)問道。
寤生瞬間臉紅耳赤,全然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張狂與激動,低頭致歉道:“兒臣不敢!兒臣言多語失,懇請父王降罪!”
“好!就依你之見!來人!”武公喚守衛(wèi)武將進殿,下令,令曰:“大王子寤生口出狂言,言多語失,罰棍刑五十,以儆效尤!帶下去!”
“父王息怒!”叔段領(lǐng)先祁鄢一步而出,勸曰:“王兄所言,雖有不妥,但絕無謀逆之心!”叔段再跪奏稟:“兒臣懇請父王收回成命!”
望著叔段清澈又著急的眼神,再看座上姜妃含淚的眼,武公霎時心軟,勉為其難,旨曰:“罷了罷了!本王看在二王子的面上,就改罰你棍刑二十,禁足王宮一旬!退朝退朝!”
“謝父王!”寤生忍淚叩拜。讓他痛苦的,并不是刑部司的二十棍刑,而是自己始終替父王抱打不平,卻換來父王的斥責(zé)與懷疑。寤生見武公頭也不回地甩袖離開,心如刀割,難過不已。起身再看叔段,寤生恨意更上心頭。
中正殿內(nèi),武公無心批閱眼前成堆奏疏,心煩意亂,頭痛欲裂,徘徊踱步。只聽殿外宮人傳:“大王,燕嬪求見!”
“宣!”話音剛落,殿內(nèi)芳香四溢,智燕步態(tài)輕盈,行若飛燕,霎時間給武公送來清涼慰藉。智燕手捧安神湯,規(guī)勸安撫道:“大王,這是妾親自下御廚熬制的安神湯,有益氣凝神之效!來!”智燕挪步放下手中湯,攙扶武公下坐,“妾來伺候大王!”
智燕跪坐蒲團,一勺一口,輕吹湯面,親自喂武公服下。武公疑惑,回問智燕:“此藥不苦之余,竟還有些許甜味?”
智燕微微一笑,取手絹一邊輕輕替武公擦拭,一邊釋曰:妾知道大王不喜苦,便多加了幾味甘草和山梔,再配以菖蒲園采的晨露水,熬制了足足一個時辰呢……”
“哦?”武公一把將智燕擁入懷中,贊許對曰:“燕嬪何時也開始研究藥理來了?呵呵!”正值兩人打情罵俏之時,殿外宮人再傳:“大王,姜妃求見!”
“如此掃興!”武公哼唧一聲,“宣!”
武姜徐徐挪步,手捧凝神益氣茶而入,見武公懷擁燕嬪,頓生嫉妒。不過,以武姜多年為妃的經(jīng)歷,她早已練就一技——喜怒不形于色。武姜微笑侯安:“臣妾參見大王!”
燕嬪正坐,向姜妃朝拜侯安:“燕嬪見過姜妃娘娘!”
“免禮!”武公只覺無趣,漫不經(jīng)心整理衣襟。
“近日大王政事煩憂,勞神傷身,臣妾憂心,故而吩咐御廚為大王備了凝神益氣茶!”
不料武公隨口吐露一句:“擱那吧!”
此話一出,更教武姜心傷,唯有微笑回之:“是!”
定是那魅惑人心的燕嬪,不知給大王灌了什么湯!昔日她與武公的夫唱婦隨、琴瑟和鳴,竟變成了如今的鳳愁鸞怨、琴瑟不調(diào)!武姜瞅見書案上的安神湯,卻又暗恨自己晚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大王!今日大王子朝前失禮,是臣妾教導(dǎo)無方之過,還望大王恕罪!”武姜下跪叩拜,聽候降罪。
武公正坐批閱奏疏之時,智燕側(cè)坐一旁,扇涼風(fēng)伺候。武公回曰:“愛妃并無過錯!起來罷!”
“臣妾叩謝大王!”武姜續(xù)曰:“朝堂之事,臣妾本不該妄言,但有一事,臣妾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武公挑起眉眼,盯著武姜:“講!”
“是!大王子寤生生性莽撞,自恃過人,遇事往往思慮不周,易生事端,臣妾以為,大王子不宜繼任大統(tǒng);反之二王子叔段,面如傅粉,貌勝眾人,又多力善射,武藝高強。性格穩(wěn)重溫潤,為人正直果敢,重情重義,實乃一表人才是也!若襲位為君,豈不勝大王子十倍有余?”武姜一一細(xì)細(xì)數(shù)來。
武公撲哧一聲。原來又是立儲之事。自打姜妃誕下二王子,便一直對他寵愛有加。立儲之事,姜妃屢屢提及,甚至于臥榻枕邊!武公故作深思點頭,回曰:“話雖如此,可宗法禮制有云,長幼有序,不可紊亂矣。且夫寤生無過,豈可廢長而立幼乎?不妥!不妥!”武公揮手正拒。
武姜急,追稟對曰:“大王,今日大王子之莽撞,難保他日再犯他事……”武姜欲言又止,靜靜等待武公的進一步回應(yīng)。
“是!愛妃所言甚是!那二十棍刑,已經(jīng)夠他記住了!”話落,武公哈欠連連,倦意上涌,吩咐對曰:“本王乏了,愛妃也早些歇息罷!燕嬪留下伺候!”
“是!妾遵旨!”智燕嬌媚叩謝。
“是!臣妾告退!”武姜再拜。見兩人攙扶入寢殿,武姜頓時憶起昔日美好光景,不免心頭落淚。
南曦宮燭火搖曳,叔段正襟夜讀《書》,侍從紫無名門外候曰:“二王子!”
紫無名便是叔段初涉前鄶角寨碼頭隨身的護衛(wèi)之一,鄭國諜門者,排第九,也叫紫九或紫諜。阿紫本無名,只因他酷愛著紫色衣服行事,叔段遂賜名曰紫無名,小名阿紫。
“阿紫,拿到了嗎?”叔段推門相迎,見阿紫手中金瘡藥,心喜,喃喃自語:“王兄挨了二十板子,定是很疼!望這藥助他恢復(fù)得更快一些!”
“主子!”阿紫帶上廂門,持劍抱胸,一臉不解,“阿紫不懂,為何主子對大王子之事如此上心?阿紫看大王子神色,他對主子你,似有嫉妒之意!”
叔段不快,斥曰:“阿紫!休得無禮!此話與本宮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出去,怕是要有性命之憂!”
“阿紫說的就是事實!”話音剛落,武姜便推門而入。二人紛紛作揖侯安,叔段忙朝前攙扶,關(guān)切打趣道:“母妃日夜操勞,應(yīng)多加歇息才是!夜探南曦宮,莫不是想念兒臣了?”
“瞧你這張小嘴!”被叔段一逗,武姜沉郁的心,忽而開朗些。兩人圍坐,阿紫奉茶。武姜慨嘆搖頭,規(guī)勸對曰:“大王子之事,你就別參和了!由他去罷!”武姜取絹抿淚,欲哭,再嘆:“今日你做得很好!母妃以為,此事能讓大王更為倚重于你!不料大王心思難測,陰晴不定……”
此話更教叔段云里霧里,追問道:“兒臣不懂母妃之意……王兄有難,臣弟不該出手相助嗎?況且王兄與臣弟手足情深……”
武姜淚濕絹巾,生怒拍案,斥曰:“好一個手足情深!跪下!”叔段見母妃心傷,下跪歉曰:“兒臣知錯了!母妃!”
“王兒啊!你可知,方才于中正殿上,你父王說了些什么?”武姜起身,徐徐踱步,娓娓道來。叔段一字一句,聽得仔細(xì)。
“……今日二十棍刑,只不過是為了堵住你好王兄的嘴罷了!畢竟,他莽撞的性子,與年輕時的大王,一模一樣!”武姜嗔怪。
聽罷,叔段只覺五味雜陳,一時難以言表。
武姜回頭,收起絹巾,扶起低頭難過思索的叔段,輕搭雙手,叮囑對曰:“王兒??!你且知道,自古弟兄相殘,難見真情!”武姜見叔段眉宇間露出絲絲憂郁,寬慰續(xù)曰:“王兒莫要心灰意冷……東宮之位,遲早必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叔段猶豫,不小心吐出幾個字:“可兒臣并不想……”
“難道王兒就甘愿寄人籬下,任人魚肉?”武姜提拉嗓子,再訓(xùn)道:“西虢公的下場,你忘了嗎?西虢公同屬周王室血脈,被賜封虢國國君??此剖肿闱樯睿瑢崉t削權(quán)……如今虢國失勢,東洛有解圍之舉嗎?還不是撈的個身死國亡的下場?”
叔段聽罷,清醒許多。母妃的政見學(xué)識,讓他頓生敬意!“母妃所言甚是,兒臣明白了……”
武姜欣慰,拍了拍叔段的臂膀,鼓勵對曰:“王兒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之余,又有鴻鵠之志,母妃自是十分倚重于你!”武姜頓了頓,側(cè)耳,小聲叮囑對曰:“你且千萬記得,母妃和整個后族,都會是你強力的后盾!”
叔段意會點頭,從腰封中掏出剛剛捂熱的金創(chuàng)藥瓶,把玩了幾下,拋擲出去,對曰:“阿紫,這金創(chuàng)藥就賞賜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