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海中似乎只剩下這笑容,他整個人似乎都在忌憚這笑容,他眼中含淚,一聲不吭的倒了下去。
長槍擲地,顯得更加漆黑。
如今的徐閻王,和剛開始遇到幾乎沒有區(qū)別,蒼白的臉,漆黑的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胸口以被血染紅,徐閻王自此只有出的氣,絕無進的氣了。
唐峰又跑了幾百步,雙腳才慢慢停了下來。
他艱難扭過頭,一切都顯得很困難。他駝著背,彎著腰,雙腿顫抖幾乎站不住了,他就像個老頭子,明明還是壯年的唐峰,如今身上絲毫沒有灑脫氣,有的只是無盡的疲困,看著倒下去的徐大,他甚至都在慶幸,好歹徐大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可是……他呢?
他還要打起精神,面對比徐大更危險的對手,而這個人,在很久以前竟然還是他的戰(zhàn)友兄弟!
唐柔遠比徐大危險的多,因為這人,唐峰以完全看不透了。
他究竟是在救唐峰,還是在拯救自己?
唐柔以朝唐峰走來,他不說一句話,只是再笑,用那種唐柔獨有的輕蔑的笑。他似乎無數(shù)次的向唐峰證明:原來你,也是需要別人拯救的。
而那個拯救了唐峰的人,竟然就是唐柔。
這實在是蒼天對唐柔最大的恩賜,他甚至可以確定,如今唐峰的生命,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唐柔愿意,他隨時都可以讓唐峰死。
可是,唐柔還要留著他,唐峰畢竟是唐門人,留著唐峰,唐柔還有更大的用處。
唐峰終于支撐不住,他太困了,他以逐漸消沉,眼前一花又一黑,雙腿一軟,終于倒了下去。
“唐峰!”唐柔一驚,立刻沖上去將他扶住“兄弟,還記得我嗎?”
他穩(wěn)穩(wěn)扶起唐峰,幾乎說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來“我是唐柔!我是你的兄弟……唐柔!”
他……竟然還有兄弟?
唐柔竟然對唐峰說他是自己的兄弟?
呵!
唐峰都隱約覺得自己再笑。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笑最荒唐的話了。
唐峰不知睡了多久,當他醒來時,天以黑了。
唐峰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房間里散發(fā)著檀木香,整個房間都很溫暖,就像……
就像以前在唐門時的溫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布局,熟悉的床……一切都很熟悉,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回到了唐門,之前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于是,他決定動一下。
他的腳忽然如被巨石壓住般刺痛,他的身體似乎與大腦分離,只稍微動一動,便痛的齜牙咧口,幾乎疼死過去。
“啊——”
唐峰冷不丁的輕吼一聲,這一聲驚動了守門人。
忽然,門開了……
門外人提著酒壇子走了進來。
唐峰大傷未愈,自然不能飲酒。這人偏偏帶著酒而來,難道他不知唐峰無酒不歡?
真是個天殺的混蛋!
這混蛋當然是唐柔。
“酒……有酒!”唐峰幾乎要吼出聲來,可他終歸忍住。
他冷冷盯著進來的唐柔,唐柔則平靜看著他“你醒了?”
“這里是哪?”唐峰警惕道。
“你覺得是哪?”唐柔環(huán)顧四周,驚愕道“這……這地方你難道不熟悉?”
熟悉,當然熟悉!
可唐峰偏偏不信!他親眼目睹唐門被細鱗太攀一把火燒了,如今怎么又好好的?
不僅唐門沒事,自門外來往送藥的人都穿著統(tǒng)一的唐門服飾,那件紫羽流星衣此刻看來分外惹眼。唐柔見唐峰總盯著來往仆人看,疑惑道“有什么問題?”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一雙深邃的眼中卻又蘊含著無窮的奧秘,唐柔不可謂知人心,而且他是個極擅長抓住人心的投機者。對唐柔而言,唐峰的‘人情’就是他最大的弱點,唐峰親眼目睹唐門被滅的慘劇,他怎能不心痛?心痛會讓一個人放松警惕,會讓人展現(xiàn)出最脆弱的一面,而這兩點足以讓唐柔再唐峰心中樹立一個新的形象。
其實,當唐峰醒來時,一切都變得太正常,太理所當然。
倘若唐峰能夠像以往保持冷靜,細心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怪異。
一切都太正常,意味著處處不正常。
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唐柔即便將這一切做的很隨意自然,就像唐門被滅這件事從未發(fā)生似的。但百密一疏,終有紕漏,唐峰一向是個很細心的人,此刻卻也被這突如其來本不該發(fā)生的事所震驚。
他的頭腦一下子變得不清楚,他甚至以覺得不僅看不懂唐柔,就連自己也看不懂了。
這個時候,他又偏偏發(fā)現(xiàn)了兩點可疑處,正是這兩個唐柔做的不夠完美,亦或過于完美的地方,讓唐峰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鏡中人。
唐柔以不再是唐柔,唐峰也不是唐峰。
他們兩個人究竟是何時變得彼此陌生?
就像兩個從未見過的陌路人,在同一條街道上相遇,面對著彼此,只能露出尷尬一笑。
第一處疑點:這些走進來的唐門弟子,唐峰竟然一個都不認識。
他生在唐門,長在唐門,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唐家的人,從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唐家的鬼,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唐峰做不了主,他唯一能做主的只有自己余生的命運,正如一列車行駛在軌道上,起始地與目的地都很明確,但中間的這段距離卻要親自去完成不可。人生亦是如此,生與死便是終點,可經(jīng)歷終點的過程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唐峰在唐門呆了三十多年,對唐門的弟子每一個都很熟悉,即便唐門弟子以千計,但遇到其中任何一人,他都會自然而然的說出對方的名字。如今,剛才走進來的那兩個人,唐峰卻一個都沒見過。
不可否認,或許唐柔改變了這二人的容貌,他盡量將一切都做到最好,做到理所當然,不至于當場被唐峰拆穿,可假的就是假的,無論如何也變不得真。
第二處疑點:唐柔竟然拿酒走進來了。
倘若之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那是否意味著唐柔也像以前一樣,一心只讀圣賢書?
唐峰甚至覺得,像唐柔那樣的人,根本不會喝酒??伤弥茐幼哌M來,這些酒自然不是給唐峰這樣一個傷體病人準備的,那是給誰準備的?
唐柔固然是個聰明人,但有時他的聰明反而會適得其反,一件事倘若做到極致,看似無懈可擊,實則步步驚心。
于是,唐峰說話了。
“唐三,唐七?!碧品褰凶∷屯晁帨蕚涑鋈サ亩?,那兩人同時停住腳,同時扭過頭,同時對著唐峰露出笑容。
一切都顯得緊湊自然。
一切都顯得隨意平靜。
一切都幾乎完美無缺……
但正是這天衣無縫,卻讓唐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兩個人唐峰當然認識,不論唐三亦或唐七,都是唐門近年來的新秀,唐峰對他們的期待很高。這兩個人的性格本截然相反,正如當年的自己與唐柔,可不知怎的,如今他們兩個竟產(chǎn)生了一種本不該產(chǎn)生的默契——他們就像是兩具提線木偶。
他們以沒有自己的想法,一切都隨本能,叫他們的名字,他們就站住,讓他們回頭就回頭,讓他們說話就說話,讓他們睡覺就睡覺……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這似乎才是人世間的生存法則,可這樣的人生還算完美嗎?
這……還算是個人嗎?
于是,唐峰不僅沒有笑,還破口大罵“你們是誰?是哪個烏龜王八蛋讓你們冒充我唐門人?你們還給我送藥?你們還敢給老子送藥!”他以氣得雙眼通紅,臉色蒼白,憤怒之下將桌上的藥湯掀翻在地,喝道“老子不吃你們的藥!你們……”唐峰以感到氣力不濟,話說一半,眼前一黑,幾乎就要再次昏死過去“你們等著,等老子痊愈了,我……”唐峰隨手摸床邊飛刀,卻摸了個空,于是索性用盡全力將地上破碎的湯碗拾起,朝那二人擲去“老子砍死你!砍死你們!”
當他將湯碗扔出去時,眼前徹底黑了下來,他無力的躺在床上,又陷入了昏迷。
湯碗再一次掉在地上,摔得更爛。唐柔冷冷看了眼唐峰,冷冷對著呆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二人道“下去?!?p> 他的話就如同一道圣旨,這兩個人聽后臉色都變得更加蒼白,幾乎逃命似的跑出去。
唐柔獨自坐在一張桌旁,將酒爵擺好,掀去酒封,他喜歡細細品味酒香,于是絕不用酒壇子大口猛喝,那樣的舉動對唐柔這類文人而言,太過粗魯,唐柔一向不屑于此。
于是,他慢條斯理的將酒壇子舉起,又吹去酒爵上看不到的灰塵,一道細如絲線的清泉自酒壇慢慢滑入酒爵中。
酒爵很快滿了,唐柔放下酒壇子,舉起酒爵,對著昏迷的唐峰舉了舉,又對著空氣舉了舉,一口喝下,厲聲道“好酒!”
酒是好酒,唐柔為此專門差人去鳴鳳閣處得來的‘碧海潮升’,據(jù)說那酒比西蜀特產(chǎn)的‘滄海笑’還要又勁道,可唐柔這一聲吼,未免有些疏于儒雅,可真嚇人!
不知喝了多少爵后,忽然仰天大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p> 他看著昏迷的唐峰,道“你說!我說的對嗎?”
唐峰哪里聽得到唐柔的疑問,他這問題自然沒了回答。
唐柔又在自言自語了,他就像個瘋子,無處宣泄自己的怒氣,就只能對著空氣,對著酒,對著房間,一個人痛飲,他從不需要朋友,從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他只要自己活著,只要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享受盡人生的歡樂便知足。
這歡樂中自然也包括酒。
酒,有時候也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
酒,可以迷惑喜愛它的人。
不單單是表面的醉,還有心里的醉,通通都可迷惑住,讓一個人暫時甚至永遠的忘掉痛苦。
唐柔就是如此,他再一次經(jīng)歷了被同伴的背叛,于是當他找回唐峰時,竟然也不敢相信自己從今往后是否還有勇氣像從前一樣對唐峰好,他甚至以失去了對一個人好的權利。
他自出生起就獨自一人,于是,直到死去之前也都會獨自一人。
他很孤獨,卻又不得不去忍受。因為他以不再相信人世間還存在什么真情。
只要他以不相信,就壓根不存在。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哈……哈哈……哈哈哈……”唐柔喝著酒,似乎又漸漸醉了。他本不是個容易喝醉的人,可如今不得不醉。
他笑著,眼中卻流出淚。
他再一次對著房間自語“你本來就不必擔心的,這些人根本不值得你擔心?!?p> 他說著,眼中忽然閃過狠毒“不夠!還不夠!”他再哭,此刻卻用勁擦干淚,惡狠狠的怒吼“唐興雙雄不夠!唐門不夠!殺手樓不夠!武林盟也不夠!”
什么都不夠!
什么才能夠!
他的野心,他的貪婪,他的嫉妒……究竟要如何才能滿足?
唐柔抱著頭,使勁拽自己的頭發(fā),似乎要將自己整個頭皮都撕下來。他莫不是真的瘋了?
他果然是個瘋子!
“今日錯!明日錯!何日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