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濠州
夢星魂獨(dú)自一人在林中走了很久,停了很久,他孤零零的仿佛天地間就只有他一個人,他在這世上真就連親人都沒有了。他以等了夢超,等了夢起整整兩年,這兩年他從希望等到失望,又從失望等到絕望,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但夢星魂如此高齡,在短短兩年間竟似乎以被完全掏空。
不僅如此,短短兩年間,只因他手中拿著典籍,竟然被武林盟與殺手樓同時(shí)追殺。無數(shù)次的刺客行動,無數(shù)次的斬首追擊,整個江湖幾乎都對他下達(dá)了最后通牒。畢竟武林盟的權(quán)勢在江湖中以幾乎等同于朝廷,夢星魂惹了武林盟不說,還惹了殺手樓,他雖然不明白其中原由,但偶然聽來,好像是那名叫唐柔的人加入了殺手樓。
他終于豁然,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終于可以停下來了,布局十年,卻被那個叫空空兒的人出現(xiàn)攪局。
這難道就是命運(yùn)?
天殺的命運(yùn)!
夢星魂冷笑看天,他在對天冷笑,他從不是個輕易服輸?shù)娜?,從前不是,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他指著天,破口大罵“賊老天!為何如何對我!”他本來是個人,如今卻像個魔鬼。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滿了邪氣,但這邪氣又顯得那樣凄涼與無奈。
誰能想象得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一生經(jīng)歷的只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痛折磨,他曾經(jīng)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復(fù)興山莊,繼承前人之智,他甚至還隱約記得,在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碧月山莊還是西蜀武林第一門派,而如今……一切都變了。
原來……原來空空兒不是真的不問世事。他就如一位審判者,一旦發(fā)現(xiàn)武林規(guī)則被破壞,他就會出現(xiàn),他會用盡一切辦法去打壓一切威脅。
北境則從不輕易出手,因此即便七十多歲也能穩(wěn)坐武林盟主的位置,而手下的雜活只讓空空兒去做。
難道空空兒就真的甘心當(dāng)他的屬下?
局中局,計(jì)中計(jì)!
好個蒼天已死,天下無公。
看似公平的背后,往往存在著最不平等的規(guī)則。
空空兒在世人面前無疑是最公平的仲裁者,無劍劍仙也好,戮指人屠也罷,都是世人對他最崇高最尊敬的稱號,但凡一個人一生中有如他這樣一個稱號,恐怕在睡夢中都能笑醒??湛諆河肋h(yuǎn)代表著正義,世人的苦惱與不公在他的面前會得到公平對待,他就像一個神。
在世人眼中,他也的確是一個神。
倘若說,獨(dú)孤行是名震天下的劍神,那空空兒無疑是低調(diào)隱世的劍神。
兩位劍神,表面上看獨(dú)孤行的名氣大于空空兒,但與世無爭的空空兒似乎更加受人青睞。
這就是人心啊,無奈無能無畏無謂何等凄涼與悲慘。
過了一輩子直到今天夢星魂才似乎明白了這個道理。
好個武林盟!
好個北境則!
好個空空兒!
夢星魂走出林中,來到城里,他穿的就像個乞丐,人們都唯恐避之不及。
他來到一座酒樓門前坐下,卻被人拳打腳踢的趕走了。
這要換做數(shù)年前,莫說打他的人不能活,就是這酒樓也得毀了。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可他又能怎么辦呢?
他只有無奈的嘆息,無奈的妥協(xié)他竟不知何時(shí)活的如此卑微……
一個年輕精神的身著灰色道袍的少年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袋熱乎乎的包子,他將包子遞了過去。
他的年齡好小。
夢星魂驚愕看著少年,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好心的人?
他甚至都懷疑這袋包子中是否裝了毒?
可……
誰會去毒殺一位悲慘到社會最底層的無用之人呢?
他心中只是在冷笑,在嘲笑,在瘋狂的大笑!
他以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即便自己這卑鄙的想法,此刻看來竟也如此真實(shí)。也許這世上真有無聊至極的人,他們天生軟弱,自甘墮落,于是便去欺辱更加弱小之人。
死……就死了……
可笑自己活了一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他大口吃著肉包子,這或許是自己最后一頓飯,他即便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可是……他卻活了下來。似乎連老天都在有意戲弄他。
他抬頭一臉錯愕看著道袍少年,少年的一雙眼睛很明亮,充滿朝氣,正如當(dāng)年碧月山莊時(shí)的自己,那時(shí)候夢一秋還活著,夢超、夢起還很小,夢星魂決定去闖蕩江湖,他自信的認(rèn)為,只要自己肯打拼就絕對能在江湖中留下威名,事實(shí)證明他的確做到了,只可惜隨著碧月山莊的覆滅,他也加入了唐門追殺的行列。布局十年,卻因立場與武林盟相違背,而被空空兒截殺。一切戛然而止,夢星魂蒼白的臉上,回光返照般頭一次出現(xiàn)了朝氣,正如半生之前年輕的他,那個朝氣蓬勃的夢星魂,是否也在夢中看到了自己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夢星魂看著道袍少年,臉上終于露出慘淡的笑。
這是他二十多年來,最真摯最誠懇的笑。
“我叫于易,娘說我出生的那天,一陣大風(fēng)吹斷了家門口的老槐樹,有個道士路過我們家,看到這一幕說是‘大風(fēng)起云飛揚(yáng)’。便收我做徒弟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酒樓內(nèi)就傳出了一陣喝罵聲“哪來的臭道士?跑我們這來撒野?滾!快滾!”
緊接著,一個白須飄飄,仙風(fēng)道骨的老道長被三五人架著扔出酒樓。
道長滿臉酒色,一只酒槽鼻子紅通通,他瞇著眼,臉上似笑非笑,手中拿著酒葫蘆扭著屁股一搖一擺朝小道長少年走過來,形態(tài)屬實(shí)滑稽,一邊走還一邊罵“你們……你們中原真不好玩,嗯!不好玩?!笨粗〉朗可倌?,又立刻閉嘴,一張巨大的紅臉上擠出怒色“嗨,臭小子……你原來在這……嗝?!彼蛑凄茫瑵M身酒氣,踉蹌走來“你跑哪去了剛才為師被人打的時(shí)候你怎么不過來幫我?你個逆徒,嗝……呃逆徒……逆徒……”,他跌跌撞撞,幾乎隨時(shí)都要摔倒。
小道士見到老道長臉上露出歡喜色“師傅師傅,你出來啦。我剛才去買了肉包子。”說著,朝老道長跑了過去。
老道長一聽有肉包子吃,臉上登時(shí)轉(zhuǎn)怒為喜“肉包子?”他仰著脖子,連道“哈哈哈,有肉包子吃。好……好小子,乖徒兒,為師的沒白養(yǎng)你?!毙〉朗窟@時(shí)以走過來,老道長看著他兩手空空,疑惑道“包子呢?”
小道士睜著一雙大眼睛,乖巧盯著老道長,似乎頗為自豪道“發(fā)善心,給人啦?!?p> ‘砰!’
老道長毫不留情一拳打在小道士的頭上,小道士“哎呦”一聲,雙手摸頭,被突如其來這一下,眼中都擠出淚來“臭小子,咋爺倆還吃不飽呢,還發(fā)善心?善個屁!”
小道士摸了摸頭,又擦了擦淚,嘿嘿傻笑“師傅,你不是常說‘出家人,慈悲為……”
一句話未說完,老道長又是一拳‘砰’的砸在小道士頭上,他那一個小腦袋兩側(cè)登時(shí)出現(xiàn)了兩個包,老道長沒好氣道“臭小子,慈悲為懷是和尚,咋們修道的道士不講慈悲為懷!”看了眼小道士,一只大手摸在他的頭上,又道“我看你這臭小子啊,是被那酒瘋和尚給灌迷糊了?!毙〉朗客吹脙裳蹨I汪汪,也不去看老道長了,低頭小聲道“酒瘋和尚咋灌迷糊我?修仙論道不喝酒,不喝酒?!?p> 這句話聲音雖小,卻仍難逃老道長的耳朵,他連道“臭小子還學(xué)會頂嘴了?說,是不是看上人家酒瘋和尚的閨女了?”
小道士一聽這話,臉頰登時(shí)羞紅,頭壓的更低,像個被說中心事的小姑娘,但仍嘴硬,道“師傅你說啥呢,和尚配道士,不天經(jīng)地義嗎?”
“傻!是道士配尼姑?!闭f著,又一拳揮了上去,不過,這次拳在半空卻停了下來,老道長奇怪道“哎?包子送誰了?”
小道士指了指靠在墻角落里狼吞虎咽的夢星魂“我看他可憐,就送給他吃了?!?p> 老道長看了不遠(yuǎn)處夢星魂一眼,眉頭微皺,也不上前,連催促道“很好,總算做了件善事。我們走。”
他似乎不想在此地多留片刻,拉著小道士的手就要走,夢星魂包子吃完,抬頭見到小道士正要離去,連道“小道長,謝謝你?!?p> 小道士扭頭笑道“哪里哪里,慈悲為懷?!?p> 老道長又道“這咋又變成和尚了?”
夢星魂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懷中掏出兩部典籍,遞給了小道士“我時(shí)日無多,多謝你讓我吃了最后一頓飽飯?!彼粗〉朗?,又看了眼兩部典籍,道“這兩部典籍,都是當(dāng)今人所必爭之物,可笑我以沒有能力去守護(hù)它了?!彼ь^看著老道長,似乎在哀求道“莫要讓這兩部典籍落入賊人手中,倘若守不住……”他眼中流出淚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或許是夢星魂一生中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毀了吧……”
小道士接過兩部典籍,看了眼,只見其中一部寫著《蒼龍決》三字,另一部寫著《暴雨梨花六月雪》七個字,拿著兩部典籍看著老道長,不知所以。
老道長接過典籍,看了看周圍,藏在懷中,鄭重行禮,道“雖不知閣下何人,但依人之事就要完成,是我輩俠義道所為你放心。”
夢星魂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閉上眼。
他心中不知是何等感受,只覺得這一切很好笑。自己的一條命,換來的結(jié)局不是碧月山莊復(fù)興,反倒更像弄巧成拙成全了武林一場浩劫。
你們正派中人不是自詡什么‘俠義道’嗎?
你們正派中人為爭奪一部《蒼龍決》都可以而反目成仇,那如今《蒼龍決》之上在加一部天下第一暗器法門,又會是什么樣的情形?
這是他娘的哪門子的狗屁正道?
這天下本就是大爭之世!
那就讓你們?nèi)帲?p> 讓你們?nèi)ザ罚?p> 爭的頭破血流!
斗的天下大亂!
夢星魂用十年布局復(fù)興碧月山莊的計(jì)謀,更用自己的命布局了往后江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的亂世之局……
他閉上了眼,氣息也消失了。
終于再沒有醒來……
“師傅?!毙〉朗刻ь^看著老道長,滿臉愁容,他幾乎就要哭著說出來“為何……為何好人……總是不長命?”
老道長半晌不語,看著閉上眼安然死去的夢星魂。
他在自己人生最后一刻,難道真的感到滿足了?
他的安然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那樣如同完成使命般的離開這世界,將來的事情就讓這些還存在于世的后輩們?nèi)マk。
可……
這一切,真的就是夢星魂想看到的嗎?
他的心中難道就沒有一絲的不甘心?就沒有一絲對天道的憤怒?
答案是肯定的。
夢星魂不是圣人,更不是孺子,他只不過是這悲涼江湖眾多犧牲者中的一個。他也曾有過屬于自己的理想,他也曾想繼承夢一秋的志向?qū)⒈淘律角f復(fù)興,然而天下終究是武林盟的,終究屬于那些站在最頂尖人的手中,他們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聲咳嗽……甚至都能影響整個武林將來數(shù)十年的走向。
而夢星魂不能。
有時(shí)候,他甚至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被大多數(shù)人看成是邪派。
他的所作所為,他那持棋布局,看世人為棋子的處事態(tài)度,注定最后的結(jié)局——孤家寡人,不是白叫的。
于是,老道長只能嘆氣。也不知他在嘆息夢星魂?嘆息自己?還是在嘆息這瞬息萬變,莫測詭譎的江湖。
風(fēng)在吹,雨在下。
天以變了色,幾乎就在一瞬間。
小雨滴變成了傾盆大雨。
街道兩旁的小販們走的走,逃的逃,都迅速的躲到了屋檐下,房子中。按道理,這樣的太陽雨來得突然,去的更快。
但今天的雨卻似乎有所不同,云逐漸凝聚,太陽逐漸削薄。雨一直下,整整經(jīng)歷一個下午‘嘩啦啦’的拍打著屋檐、雨傘……
老道長與小道士躲進(jìn)了客棧,街道上登時(shí)空落落的。
只剩下無人看管的攤位、推車與夢星魂孤零零的尸體。
他靜靜的坐在地上,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從頭到腳,這個人以完全成了濕人,他的尸體變得更加干凈,如同洗了個澡般。
為何雨不停,卻無打雷聲?
沒想到,在最后那一刻,老天爺都開始為他哭泣。
老道長不等客棧掌柜的嚷嚷,起先從懷中掏出一錠十兩銀,扔給了掌柜的,冷然道“哼!還真以為貧道沒錢?”
小道士也在旁沖掌柜吐舌頭“哼!還真以為我?guī)煾凳歉F光蛋?”
老道長拍了拍小道士頭上頂著的兩個包“哎呦,這包怎么變小了?”
小道士皺眉閉眼,疼的齜牙咧嘴“師傅就知道打我頭。罪過罪過!”
‘砰!’老道長果然毫不留情的又給了小道士一拳“下次見過那丫頭為師得好好問問她收不收和尚,你干脆去當(dāng)和尚吧?!?p> 小道士嘟著嘴“修仙修佛都乃我輩高境!不是有句話說得好‘佛本是道’二者不分家的?!?p> 老道長眼前一亮,似乎被小道士的反駁所震驚,連點(diǎn)頭道“好小子,開竅了開竅了?!鳖D了頓,接著道“等這次回去后,為師就打算將本門震派武學(xué)傳給你?!?p> 小道士歡喜道“什么鎮(zhèn)派武學(xué)?我怎么從沒聽師傅說過?!?p> 老道長一撇嘴,道“哼!鎮(zhèn)派武學(xué)怎么可能輕易現(xiàn)世?那一出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小道士若有所思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那我們啥時(shí)候回去?”
老道長看著外面的傾盆大雨,眼神又轉(zhuǎn)為暗淡,凄然道“怎么著也得等這雨停了吧……”頓了頓,又黯然道“我們不回去了?!?p> 小道士一臉茫然“不回去了?雨停了也不回?”
老道長點(diǎn)頭“不回?;夭蝗チ??!?p> 小道士道“我聽說朝廷占了極北之地,要在那里建兩萬里長城,這事……難道是真的?”
老道長道“兩萬里長城啊……我整個寒霜谷統(tǒng)共不過千里?!?p> 小道士沉默了,老道長也沉默了。但他們無一例外,眼中都含著淚。
趁著雨勢與風(fēng)勢,他們走出了客棧,朝遠(yuǎn)處走去,直隱沒在蓬勃大雨中。
夢星魂的尸體孤零零的躺在角落,他這一輩子前半生風(fēng)光無限,后半生卻活在了權(quán)謀機(jī)斗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總算做了件好事……
應(yīng)當(dāng)是好事罷。
夢星魂死去了,就躺在酒樓外的一側(cè)墻角落出,悄無聲息的死去。人們來往回顧,只當(dāng)他是個餓死的乞丐,一個乞丐的命不值錢……這些人中竟無一人替他收尸,若不是日后暴曬在陽光下,那尸臭味惹得百姓躲避,官府皺眉,衙門外成天都被人堵的水泄不通,最后官府無奈,只得遣人將夢星魂草草掩埋在城外一處山中。
夢星魂就這樣消失了,帶著他晚年悲慘的命運(yùn)與不甘,無奈離去……
悄無聲息,正如他從未來過。
不用等多久,再過幾年所有人都會忘了他,人們大抵只記得江湖中曾有位叫夢一秋的人,卻不曾有人還記得他。他做了一輩子別人的手中刀,卻沒有一天成為自己的執(zhí)刀人?;蛟S這就是他的命運(yùn),也或許這亦是他的選擇……
他是有價(jià)值的,正如歷史長河中走過的無數(shù)人,只有很少的人青史留名,好的、壞的、邪魔外道、江山美人,總歸是留下了??蛇€有一些人,則是這些繁華背后的犧牲者。他們的出現(xiàn)或許只為了成全某一歷史事件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環(huán)。
他們不過是歷史長河中,一枚小小的螺絲釘……
世事如棋,一著爭來千古業(yè);柔情似水,幾時(shí)流盡六朝春。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