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曾說過不殺徐婉，然而這丫頭卻時時刻刻在想著殺他。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更何況是大都督這樣的偽君子？
于是，雖然明面上答應(yīng)了李忻，饒了徐婉一命，并也滿足李忻內(nèi)心需求，讓徐婉成為他的女人。
可是，徐婉的仇還沒有報。她雖然也在糾結(jié)自己究竟喜不喜歡李忻的事，可自從來到殺手樓，她已經(jīng)將“愛”放到了一邊，所見之處，都是“恨”啊，無窮無盡。
當(dāng)她終于來到大都督的花園，并在花園中遇到了這位執(zhí)掌殺手樓基業(yè)的地頭蛇時，她的心仿佛都在激烈的顫抖。
她緊了緊手中的劍，黑暗的夜中，汗水晶瑩剔透，一閃一閃的往下流。
大都督看著她，他們四目相對。雖然看不清彼此的臉，卻能清晰感受到掛在臉上的五官輪廓，輕易看到雙方充滿殺意的眼神。
“你師父胡古道知道你來這的事嗎？”大都督忽然開口，他相信，胡古道如果在的情況下，徐婉絕不會想報仇。以那位流氓劍客的“深明大義”縱是徐婉有一萬個殺大都督的理由，胡古道也絕不會答應(yīng)，因為他明白，大都督死將會代表著整個武林與朝廷聯(lián)系體系的崩潰；若大都督不死，那么死的就是徐婉了，胡古道費勁心思將她從酉陽徐氏救出來，又豈會讓她自尋死路？
可惜，胡古道不在了。
徐婉的答案必定和大都督是一樣的，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花園中曾經(jīng)隱藏在周圍的錦衣兄弟似乎也都消失了，他們就像幽靈，該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不該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就連個鬼影都不會看到。
也只有胡古道不在劍閣的空隙，徐婉才有機會出山，并同時不遠(yuǎn)千里來殺她唯一的仇人。
然而，小妮子的性格還是太沖動了。
男人與女人最大的區(qū)別，恐怕就是格局。
徐婉的格局不夠大就勢必要遭受挫折，遭受痛苦。
但這也不能完全怪她。
于是，當(dāng)她面對眼前仇人時，心中的怒火以燃燒到了極點。
“他不知道?！毙焱窭淅涞馈皫煾岛苊?，沒空去管這種小事?！?p> “小事？”大都督冷笑“你覺得這是小事？你覺得你師父會認(rèn)為這是小事？你究竟是在糊弄我還是在騙你自己?！?p> 大都督一向只挑最精煉，最準(zhǔn)確的字說，一句話，通常一氣呵成，雖然有時詞不達意，但總歸是要放著讓別人去猜的。
這個人也真奇怪，有人猜對了他的心思，他反倒不會高興了。
明明是他讓別人猜的，猜對了沒獎還會遭到大都督的忌恨。這人本身就充滿了矛盾。
因此，后人才會評價這位英豪，說他是“外寬內(nèi)忌，雄猜之主?！?p> 所謂“雄猜”也不難理解，便是他可以知道對方的想法，對方的目的但對方不能知道他的想法，他的目的。因為這個動作在大都督看來，則是完全透明的，就仿佛他本人暴露在了這些人的面前，大都督有威儀，若威儀不存在了，殺手樓內(nèi)部恐怕會更加人心動蕩。
如今，在這黑夜中，花園內(nèi)，似乎真的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事實如何，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了。
即便是作為當(dāng)事人的徐婉，因為這樣的夜晚實在太黑了，今夜沒有月亮，星星也鉆入云層里，只有偶爾刮過的風(fēng)，涼嗖嗖的，像是有人在脖子上吹著氣——月黑風(fēng)高殺人夜。
大都督卻難得說了這么多話，“殺你，對我來說是大事。但對我?guī)煾刀跃褪切∈??！彼髦诺兰幢阌H臨，也會給足大都督面子，這小妮子說話卻很狠毒霸道，不留絲毫轉(zhuǎn)旋余地?？磥硎浅粤顺禹辱F了心的要和大都督拼命，不是大都督死就是徐婉死。
大都督正色道“你可知，殺手樓中除了名義上的七十二刺客與三十六殺手外，我還有一支貼身保鏢的隊伍，他們總共有九個人，我稱他們?yōu)殄\衣兄弟。這九個手下無時無刻不守護在我的身邊，他們的劍法，隨便拿出去一個放眼江湖，都是最頂尖的存在?！闭f著，停下來，過了一會才又道“你師傅胡古道練的劍術(shù)叫《戮劍圖》，雖是空空兒親授，但老家伙從未承認(rèn)過胡古道是他的弟子。終究道不同不相為謀。胡古道夠正義，這固然是好品質(zhì)，但空空兒卻不喜歡。這么多年，空空兒以很少在江湖上走動，不是他老了，走不動了，而是我曾用高價將他請到殺手樓教我手下錦衣兄弟練劍，如今很多年過去了，錦衣兄弟們別的不說，劍術(shù)方面似乎不比胡古道差，甚至因為他們是親傳的緣故，恐怕劍法比胡古道還要強些，更加莊重，至于你……”大都督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隱隱藏在黑暗中的輪廓“你又是胡古道的弟子，想殺我？恐怕還不夠?！彼f的很輕松，就仿佛即便看到了徐婉手上提著的晶瑩劍器，也絕不表露出恐懼。畢竟在大都督看來，無處不在卻又悄無聲息的錦衣兄弟一定會保護他，這是氣勢上的勝利，有錦衣兄弟在，大都督就仿佛多了好幾條命。
“受死！”有些人的性格畢竟不適合和她講道理，相反道理講多了，對方不僅不會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反而覺得你是在放屁，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即便事實也確實如此，但大都督自認(rèn)為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很有價值的，所謂一字千金，放到他這里恐怕都不值這個價。然而，被他視作人生口糧，適合為迷惑的人排憂解難的一番言語在徐婉面前一文不值，可讓大都督白費口舌，徐婉竟一句話也沒聽進去，還提起劍砍向他。
然而，事實證明。一切事情的發(fā)生似乎與大都督想的有些不一樣。
周圍只聽到風(fēng)嗤嗤的吹著，樹枝和緩搖著，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此時，徐婉已經(jīng)跑到了大都督的面前。近在咫尺，更能清楚知道一個人的外貌。
眼中含著淚花的徐婉早已習(xí)慣了黑暗，此時她能看到更多黑暗中的東西，看到了大都督那一雙充滿威儀的眼神，看到了他蒼老的容貌，看到了大都督氣勢洶洶的牙齒，還有他那橫在臉上的兩塊肉，她冷清的說了句“真丑。”跟著，便是一道蒼白如閃電般的劍光，直接劈了下去。
人生如一夢，大夢從此覺。
盤算大都督的一生，自從創(chuàng)立了殺手樓以來，他就沒有了真實屬于自己的名字。
他叫大都督，不論是從前、現(xiàn)在還是未來，他都只有這一個名字。
所有人都以為他姓“大”，可惜，這只是他的迫不得已。
他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東晉武卒，到最后權(quán)傾朝野，統(tǒng)御殺手樓，在朝廷與江湖中拿捏著這尷尬的分寸，一步步看似僥幸，實則嘔心瀝血。在那個群雄并起、烽火硝煙的年代占有一席之地，即使在不受人待見，也算他的了不起。
但是，這個功業(yè)他都不稀罕。他稀罕一個能夠知他、懂他的人，可是沒有。
大都督一顆心陰深如海底，供人揣摩處多，卻沒有準(zhǔn)確答案。
他這一生無所牽掛，若說有，也不過那一畝三分地處的樓閣，殺手樓坐擁江湖樞紐，他所顧慮的不過是天下歸心，他所擔(dān)憂的也是天下歸心。
他的朋友呢？
到了這一地步，哪里還有什么朋友。好像他一直就沒有什么鐵哥們。如果說大內(nèi)官趙公公算他的朋友，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東晉被滅后，趙公公生死不明，直到大都督死的那一天，派出去尋找他的殺手以有很多組，卻仍杳無音信。
那人或許已在亂軍中被殺死，或許以改名換姓重新過普通人的生活。
傅云澤還為了韓楓之死痛哭流涕，大都督連為誰哭的記載都欠奉。一個冷心冷情的人。
人是不能沒有朋友、親人、愛人的，有一句話說“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這話不對。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固然重要，可以對人在社會上的位置有一個準(zhǔn)確的定位，比如，在夫妻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中，你的定位可能是一個丈夫、一個上司、一個父親等，可這些關(guān)系，又怎么能定位你的愛情、親情、友情？
感情不能定位，卻是構(gòu)成人的成分里最微不可見又最不可或缺的東西，比如水，或者空氣。
大都督臨死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想自己這荒唐的一生？自己嘔心瀝血創(chuàng)辦的殺手樓？還是曾經(jīng)的朋友？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想知道，大都督是孤寂的人物，他的孤獨正如他的心一般冷，一般落寞。
他的心空空如也。不是夜靜春山空的空，那樣的空里有意思；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他的一生少有眼淚。
一個干枯、夯實、暗黑、隱忍、殘忍、孤單的人生，多么沒意思。
他的君王、下屬、朋友、敵人、親人、陌生人、死了那么多，尸骸累積，載著他一步步往高里去。死到最后，他早已經(jīng)忘了這些人怎么死，又為什么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