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他再也沒有話,房間所有人都靜靜地等著。
窗外,有人聽到花兒含苞正放的聲音,最終,當一切戛然而止時,他們才聽到了余邵的一聲悠長的呼吸。余邵睜開了眼,臉色蒼白,神情困頓,但兩只眼中卻放著光芒,任誰都能猜得出,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有些人心中暗暗高興,有些人心中傷心……但不論是哪種感受,所有的臉上都露出十分痛苦悲哀的神情。
弟子們都圍攏在床邊,余邵開了個小玩笑“我生平以為通過修煉,可達到長生不老,沒想到與我一同在江湖中成名的劍客散人們,竟活的都比我長?!?p> 眾弟子隱隱錯錯,有些人低聲啜泣,有些人低頭哽咽,還有些人開始嚎啕大哭。
余邵聲音低沉,卻仍有力量“別哭。你們聽我說。我這一生做了很多事,有好的、有壞的所行之事,不求完美,但求問心無愧。有快樂的時候,也有悲傷的時候,有仗劍走天涯的心,但一出門才發(fā)現(xiàn),江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武當山是世外桃源,我走后,希望黎谷生能繼承我的位置,成為武當山新任掌教,你師娘跟著我大半輩子,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希望你能安撫好她?!?p> 其實,余邵還有很多話要說,但話一出口就覺得索然無味了。能想到的,能說出口的,也僅僅是對自己大半輩子人生的粗淺總結(jié),事實上,他還想說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人之將死,談的心都是最真的。
只不過,一切卻又戛然而止了。
他似乎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思維開始混亂,頭腦中的思慮逐漸消退,眼前人的模樣、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他的語言都混亂不堪,說話全無章法可尋,只憑一腔所剩無幾的熱血,想到哪說到哪?!拔译m習(xí)道術(shù),講求無為而治,但年輕時也難免熱血沸騰,不知天高地厚,總覺得這世上的事,只有通過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因此時常將“我命由我不由天”掛在嘴邊,事實上,越老越能想明白,這句話,在某種角度上來講,是錯的。大錯特錯;中年之后,挫折不斷,卻一直有石磊陪著我,當時我就在想,我們兩個人相差年紀太多,那劍閣的千秋居士,很好的人啊,他是我兄弟,他們本可以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石磊為了我,竟然想著與千秋居士絕交!真可謂荒唐至極,于是,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相信命運;步入老年,我發(fā)現(xiàn)命運才是人最應(yīng)該重視的東西。唉……我修道一生,原以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沒想到,走到最后竟發(fā)現(xiàn)只是饒了一個比較大的圓圈,最后又回到了原點上。所以我留下六個字,作為我的墓志銘,你們聽好了——人一世,命中取。”
這句話,暗合道門“無為而治”的思想。
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p> 人活一生,所求不在多,能從命中取舍,何嘗不是一種大智慧?
說到這里,余邵又沉默了。緊接著,便聽到小小一個房間中,眾弟子的哭泣聲,雖很小,卻很刺耳。
余邵喘了口氣,似乎更加疲憊,他沒說一句話,就要蒼老一分,剛才那些話一口氣說出來,便又似乎蒼老了十幾歲,直到如今,他再也很難說出那么多話了。
他只能不斷的拍著身邊弟子黎谷生的肩膀,從喉嚨里發(fā)出難聽的聲音,黎谷生聞之動容,其意不明,但弟子卻是最了解師傅的,黎谷生輕聲對身后的眾弟子施了個禁言的手勢,其他人便都停止了哭泣。
余邵取出掌教大印動作遲緩交在黎谷生手中,黎谷生神情肅穆,嚴肅鄭重的接過掌教大印,再次拜倒。
“還有,我這一生所做之事,不論好壞,皆成定數(shù)。我羽化后,你們不得為我書寫生平,只說天書子于黃龍三年,陽壽大限一百四十載羽化離去即可,多說無益,我武當山的未來終究還是要交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手中?!?p> 石磊以泣不成聲。
眾弟子聞言皆低頭神色落寞。
余邵最后“哈哈”大笑三聲,眼前朦朧,仿佛出現(xiàn)無數(shù)仙人來邀他共赴仙界。
天書子身旁放著的那柄浮沉劍隨即化為三千白絲崩散飄蕩,如同柳絮般飄出窗外,自由自在的四散而去。天書子睜開沉重雙眼,對世間早無留戀之情,目光看向石磊,枯燥的手摸在她的臉上,臉露笑意,溫柔如昔,似乎在與女子輕輕說著悄悄話“我去也!”說完這句話,余邵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越來越青。
房間里又是一片死寂。
許久,石磊顫抖的手去探余邵鼻息,呼吸全無,女子如崩潰般眼中茫然一片,張了張嘴,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痛哭。
這位中興武當派使之成為天下第一道門的偉大人物在人間度過了一百四十個年頭后,抱著對人間的無限不甘與感慨離開了這世界。
生前天書子修為未曾突破圣皇境,停留在四步化神層次,身死道消,萬般榮譽結(jié)成一坡黃土,魂歸故里,繞著武當山轉(zhuǎn)了七日,黑白無常很懂規(guī)矩,因為余邵身份特殊,并沒有去接引余邵前往下域界,而是七日后,余邵自行離去,趕往下域界,轉(zhuǎn)世投胎去了。
華山之巔。
千秋居士端坐蒲團上,忽然心血來潮,睜開眼,一閃便出了宅院,來到華山之巔的最高處,近乎云端,目光詫異,看向遠方,那是武當山的位置。
他眼中流出淚來,恭恭敬敬的朝遠處拱手作揖,輕聲道“先生,走好!”
寒霜谷劍宮,趙塵霄、云龍道人等人皆出關(guān)而走,目視遠方。
全體劍宮同仁,同時朝遠方作禮,以劍宮最高規(guī)格護送遠去的天書子。
同一時刻,天下各處,四面八方,天際上,建起一座座天門。
宏偉壯觀,千古一絕!
在余邵最后那縷氣息蕩向天空時,天書子回頭看了最后一眼這世界,一定會想起一百多年前,他初登武當山,拜師的場景,他還隱約記得,當時他的師尊用沙啞的嗓音預(yù)言了他今后的命運:興武當于南朝,晚景悲涼?!鼻懊娴囊痪湓挘€頗為中聽,后面的一句話卻讓少年余邵眉頭一皺,他不信命,卻當了一個在凡俗眼中只知道算命的道士,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可惜,余邵向來性格倔強,他雖是道士,也頗懂推演算命之法,這一生卻未曾為他人卜算過一次,終生追求大道,雖然未曾有像江辰那般機緣氣運,以及年紀輕輕的優(yōu)勢,但轉(zhuǎn)世投胎后,仍有大福源加身,下輩子若修道,便是轉(zhuǎn)世仙人一脈,倘若氣運在他,仍能成就仙道,只是看他愿不愿意了。事實上,余邵之所以選擇在四步化神境圓滿仍不突破,未嘗不是一種對天庭權(quán)利欲望的拒絕。正如胡古道那般,只是余邵先行一步。
少年余邵意氣風(fēng)發(fā),神采飛揚,高聲對他師傅發(fā)出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