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隊騎軍于官道上沉默急行,騎軍身后不遠(yuǎn)處火光大作,喊殺陣陣,似有千軍萬馬,緊隨追殺。
騎軍約有兩千人不到,人人帶傷,面色疲憊。但行進(jìn)間陣型不亂,刀甲齊全,軍紀(jì)嚴(yán)明可見一斑。
不時有騎士馬力不足,慢慢掉隊,眼見追不上了,便停馬回身。先將背上軍弩取下,掰斷弩臂,扔于遠(yuǎn)處。再拔馬刀于手,駐馬于道中間,神色堅定,只待敵軍追來,迎面沖去,只一瞬便被吞沒。
悍然赴死,螳臂當(dāng)車。
領(lǐng)頭一將領(lǐng)渾身浴血,須發(fā)皆亂,右持蛇矛。
“將軍,前方便是我軍陣地?!鄙磉呉或T士道。
騎將抬頭望去,見前方有一軍陣,軍容肅整,排圓陣,前排重盾長槍,陣前設(shè)有拒馬,鐵蒺藜,一朱字大旗矗立鎮(zhèn)中。于是沉聲道:“我軍從右側(cè)繞過陣線,于陣后歇馬再戰(zhàn)!”言罷,揚(yáng)鞭策馬直至陣前下馬,直奔中軍。
主將朱洪急忙迎上前來,抱拳道:“見袁將軍安,幸甚。周老將軍何在?”
袁將軍悲容滿面,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含淚抱拳不住躬身。
此時的陸容正于中軍兩側(cè),持弩待敵,身邊韓舜悄聲道:“看來這位便是虎魁軍副帥袁守一了?!?p> 陸容微微點頭,見這虎將此時仍雙手滴血,嗓音嘶啞,可見這一路突圍經(jīng)歷多少血戰(zhàn)。
朱洪見袁守一如此也是一驚,但此時已無暇他顧,追擊敵軍已經(jīng)于陣前兩里處停馬,而靈丘也早有蠻兵出城布陣。
朱洪趕忙扶住袁守一,道:“袁將軍,你快速速上馬,帶虎魁軍走淶源入關(guān)。這里有我替你當(dāng)之。”
袁守一一把抹去淚痕,沉聲道:“朱將軍,我虎魁將士尚有戰(zhàn)力。此一敗,真奇恥大辱!不報此仇,我何言面對虎魁軍戰(zhàn)死兄弟,又怎能告慰周帥的在天之靈?恕我難已從命!”
朱洪急忙道:“袁將軍不可逞強(qiáng)!都護(hù)府明令要你退回關(guān)內(nèi),官文在此!之前將軍不顧軍令領(lǐng)軍深入,至此危局。這次還要違抗軍令嗎?!”
“不敢,可是……”
朱洪眼見敵軍陣營已結(jié)陣向前,不能再耽擱了,一把將袁守一拉至身后,打斷其說話,喝到:“袁守一,虎魁軍乃我軍支柱,周老將軍三十年心血,你是要將其斷送于此?還不快走!”
袁守一被拽了一個趔趄,回頭望去朱洪背影,原本眉頭緊鎖,慢慢似有所悟,而后竟眼中含淚,面有感激、慚愧之色。
“朱將軍保重!我在倒馬關(guān)等你!”說完此話,袁守一奮然提矛,大步而去。
朱洪面若寒霜,大聲喝道:“傳令官,傳令全軍備戰(zhàn),擂鼓!弩手準(zhǔn)備!”
陸容此時已能看清敵軍陣容,追擊敵軍均為輕騎,約有三千人,陸容知道這三千人只是銜尾追擊,后面應(yīng)該還有大批敵軍。
靈丘方向為步兵,約有兩千,手持重盾,此時已緩緩逼近。
此次燕敕軍攜帶的軍弩為蹶張弩,射程為六百碼,上弦時需用腳踏弩身,臂拉弩弦,以全身之力上弦,射出之箭威力極大,幾倍于弓,可一箭穿重甲,只是射速較慢。敵軍輕騎腳力從進(jìn)入射程到撞陣,大概每人只能射四輪。
陸容估算一番,知道近身肉搏恐怕再所難免。
韓舜咽了咽吐沫,低聲囑咐道:“聽令行事,別著急?!?p> 陸容點點頭,側(cè)頭看了看李離,梨子也神情緊張,感覺到陸容看他,還側(cè)頭給他一個憨笑,仿佛再說:沒事有我呢。
陸容心中略定。
來了!
只聽對面鼓聲大作,喊殺陣陣,步兵方陣開始加速推進(jìn),而對面騎兵仍于射程外歇馬。
陸容知道,當(dāng)步兵方陣與我軍接觸之時。對面騎兵定會于兩翼猛攻我軍肋部。
陸容突然有種荒唐的想法,他覺得自己就要戰(zhàn)死了。
實際上在主將朱洪眼里,情況也并不樂觀。原本預(yù)計虎魁軍這次突圍,憑借其機(jī)動力和戰(zhàn)力,會與后面追擊的部隊拉開一段距離。那么朱洪的部隊只需在官道上布陣,讓過虎魁軍后,一邊防備靈丘守軍,一邊緩緩?fù)酥翜Z源,屆時配合之前留守淶源的五百兵構(gòu)建的防御體系,以及不遠(yuǎn)處倒馬關(guān)的支援,便可安然退回關(guān)內(nèi)。
誰想這次竟有一隊輕騎銜尾追擊,看來北蠻為了全殲虎魁軍也算下了血本。此時面對這三千輕騎,再選擇緩緩?fù)巳?,自亂陣型,無異于自殺。
剛才虎魁軍掠過軍陣,朱洪也大致看了一下,滿編六千的虎魁軍,竟然只突圍出來兩千人不到,這只大仲朝騎軍魁首到底被多少敵軍包圍?身后又有多少人追擊?
朱洪不敢想。他只是隱約覺得,倒馬關(guān)可能回不去了。
“一隊準(zhǔn)備,放!”
傳令官一聲令下,宣布了殺戮的開始。
敵軍步兵已經(jīng)進(jìn)入射程,第一隊弩隊六百人扣動扳機(jī),將手中弩箭傾瀉至蠻子頭頂。弩箭射擊時弓弦震顫的嗡嗡聲不絕于耳,仿佛是和風(fēng)聲交匯,竟有些蒼涼之意。
“一隊退,二隊準(zhǔn)備!”
陸容趕緊上前,軍弩上舉,等待命令。
“放!”
陸容聽令使勁扣動扳機(jī),也不管自己的箭射的準(zhǔn)不準(zhǔn),趕緊退后兩步,彎腰上弦,卻怎么也掛不上弦。
“你他媽的把扳機(jī)松開!”韓舜大吼道。
陸容茫然看了眼韓舜,在看了眼手中弩,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扣著扳機(jī),弦能掛上就有鬼了。
陸容咽了口吐沫,他太緊張了。
之前陸容曾想象過無數(shù)次上陣殺敵的樣子,可真到了這份上,他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
弩兵隊共分為四只,有兩只弩兵隊要防備騎軍左右突襲,一直也沒放箭。
陸容張眼望去,知道這樣并不密集的箭雨面對手持重盾的步兵來說,根本是隔靴搔癢,無法對蠻子步兵造成巨大傷亡。
但陸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能做什么。只有聽令、放箭、上弦。
他機(jī)械的操作著,并等待著那個短兵相接的時刻。
蠻子步兵的弓箭手也進(jìn)入了射程,一波一波的箭雨從天而降。天色陰沉,開始根本看不到有箭來,慢慢箭只落下,你盯著其中一只箭,準(zhǔn)備躲閃,卻看它偏離你而去,但你又會突然察覺有另一只箭正對著你襲來,根本躲閃不及。
前列的盾手無法護(hù)住全軍,不時有身邊的士兵中箭到底,翻來覆去哀嚎不止。
騎兵也動了。蠻子的將領(lǐng)明顯統(tǒng)兵有方,在步兵馬上就要接戰(zhàn)的時候,騎兵開始加速,那么雙方步兵在開始搏殺的那一刻,騎兵也會從兩肋直插中軍。
朱洪也拔劍在手,臉上隱有抽動,舉劍大喝道:“我燕敕軍誓守國門!”
幾位傳令官也一起大聲道:“誓守國門!”共喊三聲。
喊罷三聲,而后全軍接道:“死戰(zhàn)不休!”
“長矛隊穩(wěn)住,弩隊毀弩!拔刀!”
陸容一把掰碎弩臂,拔出軍刀,死戰(zhàn)的時候到了,想再多也沒用了。
步兵已經(jīng)接戰(zhàn),陸容已經(jīng)能看到第一個擠進(jìn)陣中的蠻子,被一刀削在臉上。然后便是到處的死人,怒罵。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梨子大吼一聲就要上前,被秦二一把拉住。
“梨子別亂動,保持陣型!”
韓舜不停的踱步,嘴里念念有詞。仿佛在找一個合格的對手。
雙方步兵不停的交戰(zhàn)深入,從天上看,仿佛是兩個方塊被兩只手用力捏在一起,狠狠的往一起按。
其實兩隊人數(shù)相當(dāng)實力接近的步兵交戰(zhàn),想分出勝負(fù),是件很漫長的事,雙方都要保持陣型,一點一點的磨盡血肉,直到一只隊伍崩潰。
但騎兵不一樣,它沖陣威力可以一瞬間將軍隊分作兩片,士氣打入低谷。
好在蠻子的兩只騎兵只是輕騎。
朱洪在步軍接戰(zhàn)之前早已安排左右兩軍不可亂動,只待敵騎沖陣,但正面巨大的廝殺聲和鮮血,還是不可避免的將左右兩軍的注意力分散過去。
這一個晃神,在戰(zhàn)場上便是生與死。
首先被突破第一層陣線的是右側(cè),雖然原本成楔形攻擊陣的蠻子騎兵被拒馬和鐵痢疾略微擾亂了陣型,但巨大的沖力還是讓第一排槍盾陣歪倒一片,幾名蠻子騎兵越過第一排陣線之后剛想有所作為,便被第二排槍盾陣桶成了篩子。同時藏身于盾后的刀兵上前,或砍馬腿,或砍騎士。但他們也被后續(xù)突破進(jìn)來的蠻子削掉了腦袋,塌碎了胸骨。
再然后得意洋洋的蠻子騎士又被長矛捅穿。
周而復(fù)始。
陸容就在中軍右側(cè),這一切就在他面前發(fā)生,雖然實際上血還沒濺到他身上,但他已經(jīng)感覺自己渾身是血。
已有蠻子騎兵沖破第二排盾陣了。
韓舜大叫一聲,便沖上前去,趁一名沖破陣線騎士馬被逼停,左手拽住的騎士的腿,右手持刀便捅。
李離也紅著雙眼,快步上前,一刀就將沖過來的一批戰(zhàn)馬砍翻。
陸容還是呆愣愣的,嘴里泛苦,耳邊各種喊殺聲,馬鳴聲,叫罵聲,命令聲一起襲來,混雜著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手中刀有萬斤重,抖的不行。
一士兵踉蹌著退回槍盾陣后,手捂后肩,一條醒目的大口子從肩膀劃到后背,鮮血淋淋。
陸容一看,竟是同什的趙石。這個祖籍山東的漢子是什里唯一成家之人,沒事總是吹噓自己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兒,剛剛兩歲,正是好玩的時候,每每說此,眼里是總泛著初為人父的溫柔。
而此時的趙石,眼里只有血色和彪悍,他勾著肩膀看了看傷勢,呲牙擠眉,嘟囔一句,提刀再上。
陸容突然有些惡心,但又不想吐,想做點什么,又不知干什么好。
老黃不知從哪里過來,一巴掌拍在陸容后腦勺上,幫他把刀握緊,大罵道:“發(fā)什么呆!跟老子上,孬貨!”
陸容仿佛才醒悟過來,大吼兩聲,跟老黃趕至陣前,見一名蠻子落馬,剛掙扎站起身來,老黃從背后一躍而上,一刀捅在蠻子腰間,單手抱住蠻子脖子,翻到在地。
那蠻子垂死掙扎,力氣甚大,老黃咬牙叫道:“小陸快快!”
陸容兩步趕上前去,也想不了太多了,眼睛一閉,心一橫,一刀砍在蠻子胸口。血濺了一身,刀上也都是,陸容伸手摸了一把,又在手指尖搓了搓,有點黏,到不是很腥,只是紅的發(fā)黑,陸容突然感覺一切都真實了。
這一刀下去,終于開了葷,心里咂摸咂摸,倒也沒啥,反而還隱隱覺得剛才那一刀劃下去有些不爽快,如果用捅的能爽利些?
有事情,再可怕,當(dāng)你做過了,也就不怕了。
蠻子掙扎兩下,不動了。這蠻子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一張黝黑的麻子臉,兩撇絡(luò)腮胡,鼻大嘴闊,比秦二還要難看。
陸容甚至還有想數(shù)一數(shù)他臉上麻子一共有多少的荒唐沖動。
老黃一把推開尸體,翻身起來。喝到:“他娘的!把眼睛睜開砍人!”
陸容使勁點點頭,四處看看戰(zhàn)場上,好像在找下一個。
老黃擤擤鼻涕,嘀咕道:“他娘的,弄老子一鼻子血。小陸,老子再教你一句,”
說著伸手在陸容后背上擦了擦,繼續(xù)道:
“別怕死,怕死就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