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言至盡興，白首老人晃晃悠悠下了晴川閣，搖手拒絕了嵇延相送，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夜色中漸行漸遠(yuǎn)。
時候正好，不早不晚，月上中天照白頭。
老人的住所在蓮花湖旁的大意林深處，一幢陳舊老屋，一圍低矮籬笆，旁邊是存放書院歷代學(xué)者考卷文章的老庫房，只是年代實(shí)在久遠(yuǎn)失修再加上庫存已滿，已許久不曾開啟過了。
這里是青城書院最偏僻的角落，即便白日當(dāng)空之時也是人跡罕至，荒荒涼涼。
推門進(jìn)屋，老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撐起二郎腿，奮力掌手脫靴。
靴緊手滑力道虛，老人紅著臉喘著粗氣，終于把椅邊桌上一套茶具劃拉個滿地乒乓。
“真是不行咯！”老人哈哈大笑。
“怎么又喝這么多?！币幻倥欀紡睦镩g出來，滿臉的埋怨，扎的高高的雙馬尾隨著步伐一翹一翹的，清純可人。
老人朗聲大笑瞬間變成訕訕嘿笑，活像一個被抓了個現(xiàn)行的行竊小賊。
“還沒睡吶？都這么晚了，怕不是老夫給你吵醒了？”
“你也知道都這么晚了？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光顧著喝酒，說你多少次了？”少女滿面寒霜，走過來蹲下幫老人脫去靴子。
感受著少女手上發(fā)泄般的暗暗使勁，老人呲牙咧嘴，一聲不敢坑。
這位說是侍女身份，感情卻更似親孫女一般的小丫頭手力極大，對經(jīng)脈穴絡(luò)掌控又極好，每每老人錯了些什么事，她總能找準(zhǔn)時機(jī)捏的老人如針入體，還美名其曰“舒經(jīng)活絡(luò)對你身體好”。
也不知是不是她那位不拘言笑的師兄私底下偷偷傳授給她的。
“是是是，和嵇延老弟少酌了兩杯，你看老夫不也沒喝多么?！崩先丝嗳讨雮€腿都在發(fā)麻，還輕聲陪笑。
“還沒多！鞋都脫不下來了！”少女皺起好看的鼻子，咬牙切齒。
“都是嵇延那小子勸的，非說什么嘴饞了，拉著老夫不讓走！”老人毫無義氣，推得一干二凈。
“哼?！鄙倥K于手下留情，重重哼了一句，站起身來把靴子整齊放在門口，又端過一盆熱水。
水溫正好，不冷不熱。
少女蹲地挽袖，為老人洗腳。
她知道老人年輕時下肢曾受過重創(chuàng)，已然落下病根，無論酷暑寒冬一雙腳都冷若冰霜。
于是無論老人多晚回來，少女都會準(zhǔn)備一盆不知溫?zé)崃藥状蔚臒崴?p>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從無遺漏。
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穎兒啊，以后再這么晚了你就自己去睡，不用等老夫了，這偌大的青城書院老夫就只有這么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實(shí)在悶得很啊?！崩先伺浜仙倥畡幼髦鲃犹_揉搓，一臉慈父般的愛憐之情。
只是嘴里酒氣熏天，話也磕磕絆絆。
名喚穎兒的少女頭也不抬，還是氣鼓鼓的：“悶就非得喝酒？你看程爺爺他們沒事的時候下下棋彈彈琴寫寫字，不也挺好么！”
老人冷哼一聲，嗤笑道：“他們那幾個臭棋簍子，百手之后再無進(jìn)取之心，和他們下棋沒勁！”
“對，就你厲害！”穎兒連連稱是，口中敷衍之意明顯。
“嘿，不是老夫自夸，這天下棋壇三派，能與老夫棋力……”
話還未說完，穎兒刻意的長嘆一聲，皺著眉一臉不耐的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眼眸眨也不眨的盯住老人。
這話她從小便聽，幾能倒背如流。
老人后半段話里幾個如雷貫額耳的名字生生咽下，尷尬訕笑。
穎兒鄙夷般的斜視了老人一眼，又低下頭：“程爺爺剛才又來了，見你不在，留了副帖子給你?！?p> 老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老東西又想請我去道德堂旁聽，真是煩！”
“那就去唄。”穎兒隨口答應(yīng)一句。
“不去！這些年每屆頂席之辯都是那些陳腔濫調(diào)，駁來辯去多是些夸夸其談之輩，空有口舌之利卻無定計(jì)之才，如隔靴搔癢，聽著難受。”
“哦?！狈f兒持起毛巾為其擦腳，在這青城書院什么頂席之辯，什么縱橫弈會的，她不是學(xué)子，對這些都不上心。
老人搖頭晃腦，冷聲道：“哼，也不知什么時候這青城書院也染上了只好清談的陋習(xí)，偶爾幾個敢針砭時事的人才都被那幫老頑固早早打壓的抬不起頭來，老夫看這青城書院越發(fā)歌功頌德毫無我輩書生一身傲骨直言，反倒染得滿身銅臭氣，再這么下去，這地方老夫快待不下去了，咱倆又得搬家了?！?p> “??？又要搬呀？咱們才來住多久，除了程爺爺霍爺爺他們也沒人認(rèn)出來咱們啊?！崩先艘环锌杂殖粲珠L，穎兒一句沒聽進(jìn)去，只注意到后面說又要搬家，一反剛才話不過心，頓時急了起來。
老人看在眼里，哈哈大笑，方才的感嘆一掃而空：“小丫頭，你是舍不得嵇延那小子吧?！?p> “胡說什么，為老不尊！”穎兒呸了一聲。
“哈哈哈，老夫看你今天這么晚都沒睡，是不是還等著那小子送我回來呢？”
“你還說！明天還想不想吃飯了！”穎兒大急。
老人哈哈大笑，少女這點(diǎn)小心思怎能瞞得住這個年歲近百眼光毒辣的老家伙，還想調(diào)笑兩句，眼見少女抄起擦腳布就要扔過來，忙擺手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哈哈哈，你們年輕人的事老夫可管不著，自己看著辦吧！哈哈哈！去，把程顥的帖子拿來，這老東西，見我不在傳個話就完了，還留帖給老夫，不就是想騙老夫幾個字么，耍什么小心思！罷了，老夫今天心情好，賞他幾個字就當(dāng)他八十壽辰的賀禮了！”
少女面紅耳赤，站起身來快速逃開。
不一會取出程顥之帖并文房四寶，素手研磨添燭。
她最恨見老人喝酒，最愛看老人寫字。
白首老人擴(kuò)胸?fù)P臂，手挽長髯，光著腳站在地上，一身醉氣卻志得意滿，恍然之間竟似當(dāng)年那位令高力士為其脫靴解袍的詩仙李白那般狂放不羈。
筆毫飽蘸墨，一筆而就不停歇。
簡單的四個字，卻如飛龍舞鳳。
“老夫不去”
穎兒伸頭去看，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就完啦？”
“還要如何？”老人闊達(dá)大笑，把筆隨手一扔，濺了滿桌墨跡點(diǎn)點(diǎn)。
眼看著怒目而視的穎兒，老人方才豪氣沖天頓時消散不見，陪笑道：“再落個款就好?！?p> 又是一筆直下，酣暢淋漓。
“醉八斗贈”
區(qū)區(qū)四字，字字值萬金！
世人皆知王逸之，號八斗。
穎兒刻意明顯的板起臉，撇嘴責(zé)怪道：“我好不容易研了墨，你就寫了這么幾個字，忒小氣了！”
避世多年，世間傳言已辭世的天縱奇才王逸之哈哈大笑：“待荀寅試劍而歸，老夫再寫千字做武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