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
“皇上，這是今兒個劉御史與李御史上的折子?！?p> 馮安領(lǐng)著兩個捧著錦盒的小太監(jiān)進(jìn)來，見楚岐不說話，抿了抿唇，也不多言。他在楚岐身旁站定，轉(zhuǎn)過身去將錦盒捧起，擱在鎮(zhèn)紙的右側(cè)，事畢，三個人知趣的退下。
他在這楚宮已有四十年余，從一個年輕的小太監(jiān)一步步成為太監(jiān)總管，侍奉了三朝君主。從文帝、哀帝，再到如今的小皇帝，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窩囊的天子。
楚國的皇位傳承自始至終都恪守嫡長子繼承制。只是歷代皇帝長子都是皇后所出，皇位歸屬從一開始便塵埃落定，誰學(xué)為君之道，誰學(xué)為臣之道，大家早早的舉全力培養(yǎng)下一代君主。
而到了哀帝這一代，這樣的“巧合”終于有了改變，或者說是回歸了它的隨緣性——先帝的長子是庶出。不僅如此，中宮還無子。
哀帝體弱，未曾立儲就猝然崩逝，眾皇子奪嫡之爭是在所難免的事。
五個兒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共同上演了同室操戈的戲碼，一時天下大亂。
因著鄭家在朝中有實權(quán)、有資歷、有威望，誰能得到鄭家的青眼，絕對是繼位勝算最大之人。
哀帝的皇后，也是如今的太后姜氏，出身河南大族。姜氏一門與鄭家交好，二者同氣連枝已有百年之久。一個是從文政的簪纓世家，一個是好武的忠烈將門，倒是情分很深。
眾皇子奪位之時，姜家與鄭家合力平息戰(zhàn)亂，最后迎了先帝最小的庶子楚岐登位。
世人都嘆息這滿目瘡痍的楚國，只有這么個小皇帝來支撐。
楚岐打開錦盒，取出兩封赭石色云紋的折子。
兩封都是字跡稍顯潦草，許是激憤之下提筆而作。他看了幾句便丟到一邊——這都是將鄭家狠狠地參了一本的。
朝臣們總有數(shù)不清的矛盾，面上和和氣氣的兩個人說不定轉(zhuǎn)頭就在自己這里告對方的黑狀。你要問他們?yōu)楹巫蛉战缓媒袢毡愀鏍?，他們總是義憤填膺又急又愧，就差領(lǐng)了尚方寶劍去清君側(cè)。
楚岐繼續(xù)拿起朱筆批閱奏折，自大婚之后親政以來，他一向不管參鄭家的折子，倒不是他脾氣好，而是手里沒權(quán)，如何去管？
他還是太年輕，一雙明亮的眸子中有幾分沉穩(wěn)，也有還未脫去的稚氣。盡管他這些年來沒日沒夜的學(xué)習(xí)，想像祖先們達(dá)到政通人和的境況，奈何開蒙晚，他人雖聰明，但也急不來一時。何況，實權(quán)總不在自己手中，面對政事，不過紙上談兵罷了。
算起來，他今年已經(jīng)二十歲了，正是一個帝王雄姿英發(fā)的時候。
勤政殿的燭火影影綽綽，將馮安走進(jìn)來的影子拉得老長。
“皇上，已經(jīng)是亥時了?！?p> “無妨，朕再看一會兒。”
“今日是初十，按慣例您要去皇后那兒的。”
楚岐站起來，馮安上前跪下替他撫順袍角的褶皺。
外頭早就備下輦轎，抬輦的小太監(jiān)一邊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休息，一邊聽著里頭的動靜。見有人出來傳話說皇上已好了，一個個鯉魚打挺起來回到輦轎旁站得筆直。
“是朕忙忘了。”楚岐掃了一眼腳下的馮安，瞥見他腦后辮子間夾雜的幾縷花白，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今后這樣的事讓底下人來做?！?p> 馮安極低地“啊”了一聲，站起來垂首而立，“謝皇上恩典?！保诔砗笞叱鋈?。
風(fēng)微涼，今夜只見滿月不見云。
搖搖晃晃終于到了坤寧宮，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著燈火通明的院子里跪了一片人恭候圣駕。見楚岐下了轎，為首的皇后由著侍女?dāng)v扶著上前請安：“臣妾恭迎圣駕，皇上萬福。”
她一張小臉上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妝容，可眼中的疲態(tài)是如何都掩藏不住的。單薄的身子撐著皇后的翟衣，她微白的臉色與周遭人臉上的紅潤全然不同。
“都起來吧?！背兆∷娜彳瑁笆衷醯倪@樣涼？”
皇后猶是一笑，聲音輕輕的：“不過是染了風(fēng)寒?！彼粍勇暽乜戳艘谎鄱藘墒窒辔盏牡胤?，無悲無喜。
“起風(fēng)了，進(jìn)去吧?！?p> 坤寧宮是中宮所居，所列陳設(shè)之豪華皆是六宮之冠?；屎笊碜尤?，雖已是入秋的時節(jié)，殿中的地龍已經(jīng)燒起來了。
楚岐走進(jìn)來，只覺得滿室溫暖，熱浪卷著鵝梨香的氣味慢悠悠地蕩漾過來。
當(dāng)真是芙蓉帳暖。
“前些日子還是好好的，怎么就得了風(fēng)寒？可叫太醫(yī)來看過了？”楚岐接過皇后親手奉上的六安瓜片，揭開茶盞呡了一口。
皇后在小幾的對側(cè)落座，滿頭的珠翠看起來分量極重。
“多謝您關(guān)懷，太醫(yī)說養(yǎng)幾日便好。”
她仿佛不愿意多開口。
楚岐臉色微沉，蓋上茶盞的力氣重了幾分。周遭伺候的人老早就被打發(fā)下去，殿中只剩帝后二人，二人皆不語，便是一片死寂。
皇后芳年二九，還未能真正沉穩(wěn)。距離兩個人大婚已過了四年，縱使做了四年的皇后，她依然是如同剛?cè)胫骼帉m的時候一樣，待他總是怯生生的。
見楚岐不悅，她自己心里也發(fā)毛起來，原本垂著的鴉睫終于有了點顫動。
“皇后，你這些日子一直不高興，還是為了那件事么？”
皇后面露悲色，抬眸瞧他一眼，眼眶微紅。
“你可知道朕也毫無辦法，只有納鄭家女為妃，朕這顆惴惴不安的心才能安一些。自朕大婚親政以來，午夜夢回之時總會見到那些滿身是血的哥哥們?；屎螅拚媸桥?，怕有朝一日朕也會身死人手。他們不肯交權(quán)，把持朝政，朕這個傀儡皇帝做了這些年，已經(jīng)厭煩了。朕想成為真正的皇帝，可是眼下，鄭家是朕的避風(fēng)港。外頭的亂臣賊子還未除凈，朕離不開他們，朕要依附他們。”
楚岐吸了吸鼻子，看著眼前人賭氣的樣子，有些失望。他原本以為，作為與自己相互扶持的皇后，她可以永遠(yuǎn)站在自己這邊。
三綱五常，難道作為妻子，不該以丈夫為先么？
皇后聽了這話也頗為動容，亦是垂淚道：“臣妾何嘗不知您心中所憂，只是鄭家女入宮，只怕他們更加有恃無恐，咄咄逼人。如今這朝堂之上，大半人都是鄭家姜家的擁護(hù)者。若是她日鄭家女誕下皇嗣，他們是否會挾天子以令諸侯？皇上這是要引狼入室么？”
“這話誰教你說的？”
楚岐認(rèn)真地看著她——這個滿身金玉、光芒萬丈的女人裹在那些浮華虛名之中，他快要看不清她了。他看著這張熟悉的臉，見皇后有些心虛地別開目光——他心下了然。
“吳家的人又進(jìn)宮了么？”
“不過是母親知臣妾抱恙，進(jìn)宮看看臣妾罷了。”
“哦。”
皇后的頭越發(fā)低，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時華，你已經(jīng)是皇后了。朕待吳家，也算是厚待。你既然身居皇后之位，朕希望你能替朕好好管理后宮，不要被人左右，掣肘君王?！?p> 時華是皇后的小字，聽得這兩個字，皇后臉上的驚喜稍縱即逝。這幾年來，他多是喚自己皇后，這樣親切的稱呼倒是很少了。
她的心狠狠一酸。
見他要走，皇后站起身跪在他腳邊，發(fā)髻上的釵環(huán)泠泠作響，小臉急得微紅起來：“皇上，臣妾知錯，只是今日是大日子，您若是走了，讓臣妾在后宮如何立足？”
楚岐扶起她，看著她又驚又怕強(qiáng)忍著抽噎的樣子，實為不忍。
“也罷，朕去偏殿睡。你身子要緊，先歇著吧?！?p> 外頭的宮女忙著準(zhǔn)備主子們凈手的玫瑰花汁，見楚岐竟出來了，暗暗吃了一驚，也不敢多問，只得聽了緊隨其后的馮安的吩咐，去將偏殿收拾出來。
皇后眼中的淚珠一點一點的滾落在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