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殺威(二)
“放肆!后宮之中是非黑白,何時輪到你做主?”皇后拍案呵斥道,橫眉剜了綰妍一眼,“身為嬪妃要恭順,你要頂撞本宮?”
“臣妾不敢……”綰妍見皇后動怒到了脖頸上都暴出青筋的地步,只好跪下請罪,壓著心中的不悅,好聲好氣地道,“娘娘不可聽信宜嬪一面之詞,況且如此處事,著實有失公允?!?p> “公允?”皇后冷哼一聲,袖子一拂,她手邊翠綠的李子就骨碌碌地滾落到地上,“你的意思是本宮糊涂,偏你是宮中最聰明的……”
綰妍開口辯解,語氣有些急促:“臣妾沒有這個意思,娘娘為何一再曲解臣妾?”
“你要公允,本宮就給你公允!”皇后左手指著綰妍,鑲著翡翠的護(hù)甲劇烈的抖動著。她沒有片刻的猶豫,顫聲道,“知書,昭妃目無宮規(guī),任性妄為,你去勤政殿請皇上旨意,削了昭妃協(xié)理之權(quán)!”
話音剛落,皇后突然騰起身子迫向綰妍,一手攫住綰妍小巧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四目相對。
綰妍始料未及,一時腦子發(fā)懵,木木地看著皇后。她只覺得下巴好疼,皇后尖尖的長護(hù)甲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她心都揪了起來,害怕皇后暴怒之下戳傷了自己。
這般想著,她眼睛像是進(jìn)了什么東西似的,不受控制地眨了又眨,漾出一點瑩瑩的淚光。
這般姿態(tài)落在皇后眼中,便是故作可憐無辜了。
皇后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溫氏那個楚楚可憐的人混久了,不也學(xué)會了迷惑的功夫么?
淑妃那樣的便罷了,裝傻弄癡的假單純才最可恨!
她不經(jīng)意中瞥見綰妍發(fā)髻上的金雀步搖,在出離的憤怒之間,那只銜著寶珠的金雀,一晃眼像是飛了起來,長長的雀羽閃著五彩的光。
天命鳳凰?
想及此處,皇后腕間的力道大了幾分——就是她害得自己日日憂心這鳳位;害得皇帝與自己兩心相離;也是她整日做些天真的模樣邀寵,惹人厭煩。
鄭綰妍仗著好家世,想進(jìn)宮就進(jìn)宮,誰知他日會不會劍指鳳位?
為什么她好像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能得到自己想要擁有的東西?
為什么!
自從昭妃入宮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悉數(shù)浮上她心頭。
在得知皇帝好像并不介意昭妃鄭家女的身份,而依舊寵愛之時,自己寢食難安,怕昭妃一念所動,就能拿走屬于自己的一切。
在昭妃侍寢那夜,自己形似癲狂,在宮人面前丟盡臉面,只怕是如今仍有人在背地里笑話她這個不爭氣的皇后。
哪怕是有孕了,自己也如揣著金子走夜路似的小心翼翼,不敢出門,只能在坤寧宮如一只褪了殼的螃蟹一般躲著。
綰妍吃痛地悶哼一聲,顫聲道:“皇后娘娘……”
皇后收回心緒,驟然撤了手,氣極反笑:“總之淑妃已然病愈,就不勞你費心了。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鄭家已經(jīng)脅迫皇上至此,你還想攬著后宮多久的權(quán)?”
知書聽了這話毛骨悚然,皇后只怕再說下去,就要說出許多不該說的話。
脅迫?什么脅迫?
綰妍只覺掌心發(fā)冷,耳邊嗡嗡作響。腔子里那顆心劇烈地跳動,綰妍喉頭一緊,像是說不出話似的難受。
皇后窺了一眼綰妍的臉色,得意地搭著知書的手優(yōu)雅起身,她就是喜歡見鄭氏這樣受罪的神情。
終于能看見她厭棄之人,如螻蟻一般在她腳下茍延殘喘,翻來覆去地品味著她給的苦楚。
“娘娘……”,知書畢竟是婢女的身份,兩位主子這么鬧起來,她已然控制不住場面。
皇后回過神來,見知書還在這里,恨鐵不成鋼地睨了知書一眼:“你還杵在這兒干什么?本宮說的話你也當(dāng)耳旁風(fēng)?”
知書如何敢去請這樣的旨意?嫻熟地跪下求皇后息怒,皇后在氣頭上總是這樣不顧一切,她好像早就習(xí)慣了。
皇后見知書也忤逆她,方才得逞后得的一點舒心又被耗盡了,她坐回那張花鳥紋帶托泥圈椅,看著眼前跪著的兩人,咬著牙道:“罷了,本宮自己去請!”
綰妍跪直了身子,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不必去了,有著身子走這一遭也是不好,臣妾……自己去求皇上收回協(xié)理之權(quán)?!?。
皇后的臉上劃過一絲詫異,不過須臾之間便是羞惱之色:“沒想到你真的不在意,鄭綰妍,你不必覺得本宮會領(lǐng)你的情,你越不在意,本宮就越恨透了你。你當(dāng)這后宮嬪妃爭破了頭的東西是什么?你以為棄如敝履,便可以得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名兒?”
綰妍一怔,她知這六宮之中,嫉恨自己的人有之,厭惡自己的人有之,卻不曾想到到了這個地步,不論她做什么總有人對她恨之入骨。
曾經(jīng)她不懂事,在宮里橫行霸道時是這樣,如今她終于明了了一些事理,自以為改變了許多,卻還是這樣。
她還年輕,并不懂得這其中的原罪,是鄭家女的身份,亦或是,她出身的家庭優(yōu)渥于所有官家女的運氣。
因著這樣的家世,她得以平安單純地長大,最后因著天真爛漫撞入了皇帝的心。一生二,二生三,在外人眼中,綰妍注定會擁有平安順?biāo)斓娜松?p> 在為得皇帝一顧便斗得你死我活的修羅場,屬實難容下她這樣一個,好像已經(jīng)窺見勝利之光的人。
綰妍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方才……娘娘說鄭家脅迫,臣妾……不是很明白?!保龑⒑蟀刖洹皯┱埢屎竽锬锔嬷毖驶囟抢?,好像預(yù)料到了什么……也不是那么地想知道。
她恍惚想起太后說過的“登高跌重,盛宴必散”,好像有一縷悲愴,從心底一點一點地漫上來。
“本宮可不敢妄議朝政,你自己去問皇上罷。”
說罷,皇后拂袖起身坐到榻上,又添了一句“別忘記你答應(yīng)本宮的話?!保阋膊淮罾砭U妍。知書起身將綰妍扶起來,試圖替皇后挽回一些顏面。
皇后卻不領(lǐng)情,掃了一眼知書,不悅道:“你可是本宮的人。”
知書無奈地沖綰妍笑了笑:“皇后娘娘乏了,您請回罷?!?p> 綰妍“嗯”了一聲,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脅迫,朝政,盛宴必散……
她踉踉蹌蹌地出了內(nèi)殿,眼見就要跌倒,她無力地扶上廊下的朱漆鳳柱,攥緊了帕子捂著心口,冷汗從額角滴下來。
“主子怎么了!”綠衫子尖叫著跑過來扶著綰妍,一邊急急地念叨著,一邊為綰妍順氣,“這么會這樣呢?”
綰妍盯著地上散落的褐色枯葉,也不言語。
庭前秋風(fēng)瑟瑟而過,那些枯葉借了風(fēng),秉著青云直上之勢,很快就漫過高墻,消失在綰妍的視線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