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東海月孤懸(二)
他漂浮在黑色的深海之中,面前,是這個睜開的巨大黃色眼瞳。
他和這個眼瞳就這樣對視著,雙方就這樣好奇地打量著對方,莊赦感受到了這眼瞳主人幾乎占據(jù)整個海底的龐大身軀,而那個眼瞳的主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從莊赦的眼神中,明白了些什么。
仿佛是一塊石頭投進(jìn)湖中一般,莊赦的心海和血流之中,忽地蕩起一片漣漪。而這片漣漪,則不斷地回響著,在他的身體中回響著同一句話。
“孩子,你在探求些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
他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仿佛被卷入了一股亂流之中,身體完全不受控制,雙眼也難以睜開,而耳邊則不斷地回響著這句話。
“你在探求些什么?”
“你想要得到什么?”
“孩子?!?p> “你想要得到什么?”
“你想,孩子,探求些什么?”
“孩子,探求,什么?”
“什么?探求?!?p> “快止步?!?p> “探求,孩子,什么,得到?”
“得到什么,探求什么?”
這聲音幾乎將他完全吞噬,但是他心中卻慢慢地展現(xiàn)出了答案,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他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我的探求,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我想得到的,是予世人以安寧的權(quán)能?!?p> 不知何時,那將他卷入的亂流隱約間仿佛停了下來,而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他似乎站立于某個堅(jiān)實(shí)平整的地面上,睜開眼,便看到了腳下光滑如鏡的地面,這片黑色的地面居然能夠照出清晰的人影。
他掃視周圍,白色的天幕之下,就是他腳下的黑色平整的地面。他朝前走著,四處掃視著周圍,步子完全沒有停下,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看到了一個白玉雕的水缸。
他剛準(zhǔn)備湊到水缸邊上向下看看那水缸中到底有些什么,卻聽到一聲無比清脆的水滴的聲音從那水缸的方向傳來,這聲音如指令一般,讓他撲通一聲跪在那巨大的水缸面前,而水缸中,則傳來了低沉得如同什么粘稠的糊糊被煮沸的聲音,雖然莊赦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人說話的聲音,但是卻莫名其妙的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孩子,也不是眷屬,更非信者。受著君父的引導(dǎo),來到此處的你,又向我渴求什么?”
莊赦一頭磕在地上“請問,此處是螭晵君上的仙山府邸么,小生莊赦前來拜會。”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又道“君上,圣主,龍祖,是信者們起的名字,叫什么都行。你,在渴求些什么?”
莊赦此時突然想起那個巖洞中的人告訴他的那句話,神比他想象的更像人。而螭晵的問題也很簡單,就是想知道他來這里是干什么的,于是他又一個頭磕在地上“君上,我所求的,是保九州黎民安定太平的救世法!”
可是就在這時,一群鳥,和這周圍一切相比都顯得無比突兀的身形腫脹的鳥群,緩緩地飛過他的面前,而這些羽毛的顏色絢麗得如同彩色的菌菇萃取的毒汁一般的鳥則在此刻紛紛開口發(fā)出了仿佛是語言一般的聲音“無恥的人吶,朝覲神啊,褻圣瀆神吶,快離去吧?!边@歌聲不斷重復(fù)著,就像是誰在用鋸子鋸動著莊赦的頸椎一般。
這突如其來的異象讓莊赦的腦子陷入了一片混亂,他隱約間感覺到周圍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清晰,仿佛是幻象一般,但是還是跪了下來“君上!請您恕罪,我。。?!?p> “閉嘴!”水缸中突然伸出一條粗壯的觸腕,直接捅進(jìn)莊赦的嘴里,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莊赦發(fā)現(xiàn),這個觸腕似乎從根部開始由青藍(lán)色變成暗紫色,而上面也開始彌漫開一種腐爛花朵的味道,它的聲音頓時變得沙啞而衰朽,像是正在腐爛的血肉發(fā)出的一般“滾?!?p> 說著,那根巨大的觸腕從他的口中拔出,又回到缸中。
莊赦仍然跪伏在地上,朝著水缸說道“君上,莊某今日來此,沒有空手而歸的打算?!?p>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缸中的聲音愣了一下,隨后高聲大笑“看著我,蟲豸!”
莊赦抬起頭,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場景出現(xiàn)了無比詭異的變化。那個巨大的水缸突然變得與他至少有幾十丈遠(yuǎn),而他,莊赦的周圍,則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身影,許多拜伏在地上的人,或者說,螭晵的眷屬。
他們有的長著魚一樣的腦袋卻又有著人的身體,有的雙腿羸弱不堪且渾身都生滿魚鰭和鱗片,還有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鮫人,他們一同朝著水缸的方向跪拜著。
而水缸那邊,莊赦隱約間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大小堪比山岳的巨大影子,其上睜開了五只莊赦在海中看到的那種泛著黃色光芒的巨眼,所有目光聚焦于莊赦身上的一瞬間,他身體仿佛受了千斤之重一般,被拖拽向地面。
但是即便莊赦已經(jīng)被壓得趴在地上,卻仍在不斷向前爬著“我是,朝廷命官,理應(yīng)為陛下,分憂。。。”他艱難地用雙手拖拽著自己的身體,一步步逼近那遠(yuǎn)處的水缸“請君上,滿足莊某,這點(diǎn)小小心愿。。。”
螭晵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只是用那五只眼睛發(fā)出的光灼燒著莊赦,但是莊赦仍在前進(jìn),距離那個水缸,越來越近了。
他一尺一尺地逼近著,而那五只巨眼仍注視著他,看著不斷向前的他,終于,他距離那巨大的水缸,只剩下一丈之遙了。
周圍的場景,突然又出現(xiàn)了劇變,他仿佛又潛入深海一般,身邊是明亮的海床,珊瑚、水母、烏賊還有千種萬種的巨蚌硨磲都放著光,而面前的一處斷崖之下,則是無底的海淵,就在這海淵之中,那黃色的巨眼仍注視著他的,就在此刻,他感覺到了,剛剛的一切存在仿佛都是黃粱夢境,而剛剛的一切對話,都是他所臆想出的幻覺,而此刻面前的一切,似乎才是真實(shí)。
他想要游回水面上,他看到水面上漂著的一艘艘小舟,只要能游回去,他就能。。。
他能怎么樣?
他在海中,即便回到船上,他也在海中,深海里的這只巨眼仍然注視著他,他此刻,就像是一條擱淺的魚一般,任由海中的原住民宰割,他即便回到船上,又能怎樣?靠著能吸入口中的潮濕空氣安撫他的心靈么?然后被打翻又一次落在海中?
他已經(jīng),落進(jìn)了一個死局。
如果深海中的那只眼睛的主人想要?dú)⑺?,他早就死過一萬次不止了。
就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一根巨大的觸腕從暗淵之中伸出,纏住了他的脖子。
他想要掙脫,但是那觸腕太過有力,而且表面也十分滑膩,他想要扯開簡直是癡心妄想,就在他口中剩余的空氣因?yàn)橛|腕的擠壓悉數(shù)被吐出時,他看到,暗淵之中探出了另外一條黑紫色的觸腕。這根觸腕比起纏繞著他的這根看起來更加細(xì)嫩,也更加柔軟。
那觸腕在旁邊的一處蚌殼上輕輕一劃,墨色的血液噴涌而出,在水中如同薄紗一般彌漫在周圍。而纏繞住莊赦脖子的那根粗壯觸腕則將他的嘴生生掰開,周圍那彌漫著的墨色血液像是活著一般,看到莊赦的嘴張開,迅速地朝他的嘴涌去。
魚的腥臭味夾雜著一股木炭沒燒好的煙味,沖進(jìn)了莊赦的喉嚨,這種墨色的液體仿佛附著在莊赦的氣管、食管、肺、胃等一切能夠接觸到它的地方,像是一股濃痰難以清出一般,而這股濃痰愈是順著他的血管流遍他的全身,他對周圍一切的感知也便愈是敏銳,不知何時,他仿佛和這邊大海融為一體。
他能感覺到,那海底的蚌貝蛤蜆在吸入海水,又吐出,他能感覺到,海水順著魚群中一條條或大或小的魚的鰓流出,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鮫人在海中繞著他高聲歌唱。
觸腕松開了他,周身環(huán)繞著的海水仿佛是隨他的意思一般,將他朝上推去,而就在他如一支箭矢一般射向水面的時候,回頭望去,看到了令他更為震驚的景象。
數(shù)萬,數(shù)十萬,乃至百萬的光點(diǎn),從暗淵之中飛速地朝上涌出,未知的恐怖瞬間淹沒了他,他瘋了一般朝水面沖去,在一艘小船邊上冒出了頭,爬了上去,他發(fā)現(xiàn)這艘船正是他、云陟明還有姜小幺三人乘的那艘船,云陟明全身上下已然濕透,不知道剛剛做了些什么,而姜小幺也是一副剛剛爬上來的樣子,兩人驚恐地看著莊赦,急忙把他拉了上來。
三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安靜地感受著海底那股突然涌出的亂流,而那些光點(diǎn),一瞬間照亮了整個海底,那光遠(yuǎn)勝過水母、魷魚或是海中的一切生靈,當(dāng)它們從暗淵中沖出的時候,他看清了那些光點(diǎn)到底是什么。
魚。
各式各樣,無窮無盡的魚。
這些發(fā)光的魚聚集成群,朝著更遠(yuǎn)的一個方向,如同海底的一條發(fā)光的龍一般,沖了過去。
海龍巡江。
他明白了海龍巡江的真實(shí)意思,這無窮盡的魚群,就是螭晵遣往陸地的使者,它們會在江河之中巡回,去有水的地方張開它們的耳朵,將一切報(bào)回給大海的主宰。
這就是姜小幺所說的,海龍巡江。
巡,不僅僅是巡游,還有巡視。
就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不知何處一個無來由的大浪朝他們拍來,瞬間打得他有些精神恍惚,他抓住船沿,頭腦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