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殆矣
云陟明看著將莊赦包裹起來的那銀色爛泥上,緩緩地浮現(xiàn)出六張臉,六張如同面具一般的臉,這些臉看著面前的云陟明,那個聲音帶著一種仿佛在吟唱著什么的一種飄搖的說道:
“歡迎,西方的半神,不知道你來此有何用意?”
云陟明依舊舉槍對著那坨銀泥“放開他?!?p> “為什么?他的血已經(jīng)腐爛了,我都能從他身上嗅到血液腐爛的臭味,”其中一個聲音尖銳的臉笑了起來“我要予他質(zhì)問與考驗,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這超越星辰的崇高意志?!?p> “質(zhì)問與考驗?他是螭晵承認(rèn)的。。。”
“別騙你自己了,你也夢到了螭晵,不是么?”那個儒雅的聲音低聲笑罷,周圍的場景瞬間變作了那個夢境,那個腳下仿佛是一片漆黑的鏡面的夢境。
“你沒有資格擅自。。?!?p> “我有,我可以隨便看你心底里的什么東西,”稍微有些急躁粗獷的聲音說道“你難道沒有感受過我兄長那心中澎湃著的擔(dān)憂么?他固然知道他的眷屬,他的信使必定成功,但是真血是危險的,腐壞的真血是有害的,這是無人會質(zhì)疑的事實。他雖蒙了眷顧,但是即使蒙眷,也是凡人,神的真血在凡軀內(nèi)會慢慢腐壞,這是不容置辯的事實。”
“我知道?!?p> “我知道你知道,”犾狙說道“但是實際上你知道與否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為親愛的兄長沒有選擇你,即便他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的身體能夠承載真血,他也沒有給你,他寧愿相信這個莊赦,能夠在真血腐爛之前得到超凡的軀體,也不肯相信你會給他認(rèn)真做事。因為他察覺到了一件事,一件不是很容易才能察覺到的事情。你所追求的,是毀滅。我雖然知道你所追求的,是毀滅什么東西,但是。。。真的僅此而已么?”
云陟明看著那六張臉,六對同時看著她的眼睛,微微點點頭“是的。僅此而已?!?p> “我不是那么愿意相信這件事,”那個儒雅平和的聲音繼續(xù)道“你擁有高居云上的軀體和精神,而你所追求的東西,卻深埋土中?!?p> “不管你信不信,這是我回來的唯一目的,埋葬周家,讓他的家族就此覆滅,”云陟明的表情緩緩地變得冷漠起來“你如果愿意給我你的力量,就給,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在意。”
云陟明簡單地將這些詞句吐了出來,而那六張臉彼此面面相覷,隨后紛紛露出苦笑“你尋得了龍子,但是卻對我們所能給予你的力量不置可否?!?p> “那怎么了?”云陟明開口道
“我對你們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種有限的好奇心?!?p> “你對我們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種有限的好奇心?!?p> 云陟明和犾狙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句話,云陟明微微皺起眉,而犾狙的表情則變得有些微妙“那可就太無趣了,你身上沒有絕望,沒有渴求,就連求知的欲望都是有限的,世上還有比你更加無趣的人么?!?p> “謝謝夸獎,我是已經(jīng)踏入云上的人,云上的一切自然對我來說是缺乏趣味的,”云陟明輕輕揮揮手,手邊出現(xiàn)了一縷微光,光芒在她的手邊流轉(zhuǎn)著,慢慢地化作一只小鳥的形狀“鳥兒不會渴求天空,只有地上的人仰望那一片藍(lán)色時,心中才會出現(xiàn)那種危險的憧憬?!?p> 周圍的景色又變回剛剛滿是霧氣的盆地之中,云陟明將火銃包起來放到背后,走到樹邊,用手指輕輕地刮起樹皮來。
看到云陟明顯然對自己失去了興趣,犾狙顯然有些失望,它包裹著莊赦,表面的六張臉消失了,而它也深入到他與莊赦共同的夢境中。
它站在岸上,看著莊赦。
而莊赦,此刻正站在一條赤紅色的血河之中。這血河無比冰冷,冷得像是在初冬漂著冰塊的河中跋涉一般,莊赦看到了那岸邊的犾狙,想要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腳仿佛陷在了河床底的軟泥之中。
“追溯眾神的人,你為何而追溯神?”那個略顯粗獷的聲音高聲問道。
莊赦看著那仿佛一個不規(guī)則的面團一般的銀色怪物,隱約間猜到了他究竟是什么,便回道“我為救世濟民,保國安土而追尋龍子!”
“哦,這樣啊,”犾狙低聲表示認(rèn)可,隨后道“不過你已經(jīng)成就了偉業(yè),你的身體中流著腐壞的真血,而你的懷中藏著暎璽的青卵,你又有什么追溯龍子的必要呢?”
這確實問住了莊赦,按理來說,龍子僅僅一個就能給予他極上的力量,但是他為什么要追求第三個,第四個呢?
追求第四個龍子的武家,下場還不清楚么?
他心中浮現(xiàn)出了同樣的疑問,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想到剛剛犾狙稱他身體里流淌著腐壞的真血。這讓他更加困惑,什么是腐壞的真血?真血為何會腐壞?如果真血腐壞了的話,那是否會影響到真血作為龍子的力量的效果?
他在河中艱難地拱手作揖朝前一拜“還請上神指點,真血為何腐壞?腐壞后有何影響?”
“你莊赦肉體凡胎,正如盛美酒于陶碗中,久之自然酸腐發(fā)臭,”犾狙那個稍微有些尖銳的聲音笑道“陳酒用壇封,真血也應(yīng)由仙體。凡軀能夠承載真血,但是若不盡快用了,只會讓你的軀體被腐血蛀蝕?!?p> 莊赦聽了,大驚,他萬萬沒想到真血還會腐壞。他想了想,急忙道“不知上神能否為我。。?!?p>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能,”犾狙六張臉一齊笑起來“不過我倒是很想和你聊聊,莊赦,你剛剛說你是為了救世濟民,保國安土而追尋龍子,那么,我問你!你是為了救世濟民,還是為了保國安土!”
這一問頓時讓莊赦腦袋里嗡的一聲,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急忙回道“救世濟民,和保國安土,并非對立?!?p> “是的,他在以往的朝代,的確并非對立的,”那個儒雅的聲音回道“現(xiàn)在天下災(zāi)荒四起,各地郡守州牧自守不及,不納皇糧,意在保民。而不納皇糧,朝廷文物百官不得俸祿,又不能安國,請問該做何解?”
這問題直接將莊赦問得愣住了,他沒想到犾狙對于朝廷中的事情會如此了解,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而犾狙則繼續(xù)高聲追問道“莊赦!你是為了護(hù)國!還是為了保民!”
莊赦思索起來,如果從事實的角度來看,他追尋龍子毫無疑問是為了護(hù)國。這樣一來,潛臺詞無非是他置天下萬民于不顧,只為了保住大胤而已。那他又談何大義?
如果想要證明他尋求龍子是有所謂大義的,他需要證明一件事,那就是護(hù)國,就能安民。
他抬頭道“上神,烈宗皇帝北擊狄戎,西討賊寇,東擊倭逆,用七年南征北戰(zhàn)求得四土安定,戎狄不擾北境,倭賊不犯東海。保國,就能安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話!”犾狙又大笑起來“北征時,運糧朔州,凍斃民夫十萬!東征時,岱州三千大倉無一粟!用民脂民膏充他靖元皇帝的絕世武功,還有臉說保境安民?!”
“可上神,北境東海安寧廿年,若非這數(shù)十萬的犧牲,也。。?!?p> “呵!犧牲,是的是的,為勝利,為刀兵獻(xiàn)牲!求得勝利之后,自然有了安寧和平穩(wěn),然而呢?那些凍斃的民夫安了么?九州的路倒安了么?”那個尖銳的聲音高叫道“安民安民!先害民再安民,也有臉叫安民?!”
莊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按犾狙的說法,所謂安民根本就是個空洞的口號,說到底,他可能就是為了“護(hù)國”。
“我再問你,莊赦,”犾狙的那個儒雅聲音說道“所謂護(hù)國,為何要用龍子?龍子是用來做什么的?”
莊赦此刻身上很冷,犾狙的問題個個誅心,如果被犾狙否定了他尋求龍子的意義,他就不可能從犾狙手中獲得任何幫助,甚至可能直接被殺。
“龍子。。。龍子是為了,挽大胤于傾頹的。。。”
“大胤因何而傾頹?”犾狙繼續(xù)問道“這傾頹的根源是什么?”
“天象不吉。。。地脈不穩(wěn)。。?!鼻f赦此時只能說出那些在欽天監(jiān)接觸的比較多的套話“災(zāi)禍不斷,九州少糧。。?!?p> “呵,康赫朝遇百年大旱,持續(xù)五年,九州五百萬戶尚未減半,這靖元末年的災(zāi),持續(xù)至今也不到四年,更何況規(guī)模難比康赫九州大旱,那怎能導(dǎo)致傾頹?!”
“是。。。陛下不理朝政,朝中黨爭不斷,以至于九州疲敝。。?!?p> “那你為了保國,不去勸諫皇帝,反而尋求龍子,你是何居心?”犾狙那個低沉的老人聲音低聲道“龍子神力,動輒斃殺萬億,崩山填海,我再問你一遍,你尋求龍子,為的是什么?”
莊赦呆愣在原地,他過去幾個月的意義似乎在這一瞬間都被抹除了,他呆愣在那血河之中,看著血河中流淌著的濃稠的一切,仿佛那是來自未來一般,他隱約間,似乎看見了未來,看見了那個因為龍子,而死去千萬黎民的未來,而他此刻就蹚在這千萬黎民的流淌著的鮮血之中。
“好好想想,你追尋龍子到底是為了些什么?”血河的周圍緩緩地泛起白霧,遮蔽了莊赦的視線,他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到河岸邊那如同一塊邊緣光滑的巨石一般的犾狙,他看著犾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看到岸上隱約間出現(xiàn)了三個人影,三個披著兜帽的人影。
“追尋吧,追尋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便可披上王侯的錦袍。”
“追尋吧,追尋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便可成就帝皇的偉業(yè)?!?p> “追尋吧,追尋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便可開啟根源的大門?!?p> “追尋吧,追尋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六,便可抵達(dá)塵世一切的原點!”
這一聲聲老者的低吟,讓莊赦腦中緩緩地生出了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更為虛幻的東西,根源的大門。
根源是什么?他不在意。古時的哲人說了,一切的根源是“有”,而“有”的原點則是“無”。這樣虛幻的概念,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呢?剛剛犾狙的話語已經(jīng)證明了,他嘔心瀝血尋求龍子,結(jié)果無非是“護(hù)國安民”的自我感動和被欽天監(jiān)的老東西們利用。
那么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迷茫,迷茫,無窮盡的迷茫。此刻他的心中,就像是這一片霧,他腳下是過往以及未來的一切鮮血,而周圍,則被迷霧所環(huán)繞,他不知道該前往何處,更不知道即使前進(jìn)又有什么意義。
龍子,曾幾何時他無比想要觸及的東西,現(xiàn)在,他心中已經(jīng)沒有半點接觸龍子的欲望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他放棄了作為一個人,轉(zhuǎn)而去接受來自螭晵的真血,但是這流淌在他身體中的真血,卻沒有接受他人類的肉體,緩緩地開始腐壞。他隱約間察覺到,這腐壞可能就是之前那彌漫全身的劇痛的元兇。
“我所求得的,就是這種玩意兒么?”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手心中已經(jīng)開始不斷地涌出鮮血一般,他此刻已然成為了這條血河的又一個源頭。他造就了無數(shù)的死,無數(shù)未來的死亡。當(dāng)然還有過去的死亡,東海居士的事情他在回到京師后告訴了清元,而清元派人確認(rèn)了,東海居士已經(jīng)死了。而孫盤到現(xiàn)在都沒有蹤跡,姜小幺直接告訴他不可能找得到了。
未來,還會有人因他而死,因他對龍子的,虛無的欲望而死。他給清安的血,會被變成任何可能被變成的武器,去毀滅一切想要反對大胤的人。他的血,造就了更多的血。
他是罪人。
不知不覺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似乎多了一雙鐐銬,不過他并不在意?!斑@是我應(yīng)得的”,是他此刻僅有的想法。他呆立在血河之中,閉上了眼,感受著那慢慢上漲的血河沒過了他的藥劑,沒過了他的胸口,沒過了他的下巴,沒過了他的頭頂。寒冷,緩緩將他裹挾,吞噬。
“你想把他變成什么樣子?”
一個清麗的聲音突然從站在河岸上的犾狙身邊傳來。
“你是怎么侵入我的夢的?”犾狙的聲音隱約間顫抖著,帶著一種滿溢著恐懼的慌張“你只是眷屬而已吧,你只是靄蕈的眷屬而已吧?!?p> “嗯,我還是‘璽’中的一人。”霞衣女隨口答道,她依舊披著一頭長及大腿的長發(fā),手中卻多了一把直刃長刀。
那六張臉一齊皺起眉,在空氣中用力地吸了吸“哦,我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青草臭以及焚燒它的味道,明明是最為畏懼火的神明,卻散發(fā)著燃盡一切的味道,多么怯懦啊?!?p> “你想說些什么?”
犾狙六張臉一齊皺起眉,似乎這個女孩并沒有聽懂他話語中對暎璽的諷刺。
“我不想說些什么,你突然進(jìn)入我的夢境,想要做什么?”
“來逛逛而已?!?p> 女孩的語調(diào)平淡而缺乏感情,仿佛僅僅是出門散個步般的事情??墒菭炀褟奈匆娺^任何能夠進(jìn)入自己夢境的人,或是神,即便外面的那位云陟明,也沒法進(jìn)來。
“呵,跑到別人的夢里來逛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強盜呢?!?p> “呵,跑到別人的家里做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偷呢,”女孩依舊平淡地回復(fù)道。
犾狙無法反駁也說不出什么,畢竟這棵已死的靄蕈,在過去的確是這個女孩的棲身之地。
“他在做什么?”
女孩這句話帶著種不可置疑且必須回答的感覺,犾狙回答道“他在思考?!?p> “思考?為什么要思考?”女孩的語氣中出現(xiàn)了第一絲波動,那是疑惑,她開始懷疑,她不知道這所謂的思考的意義是什么。
“因為,人活著就要思考,這是他們給予自己的,最有趣的枷鎖,”犾狙那個略顯儒雅的聲音仿佛看到什么極上愉悅的東西一般,唱歌一般說出了這些話語“他要思考,因為思考才能得到他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答案,只有思考,才能讓他做出接下來的行動。你是‘鳥’,而不是人,你一生的意義僅僅在于守護(hù)靄蕈樹并種下果子。”
“不,我不再是‘鳥’了?!?p> 聽到這話,犾狙那六張臉的表情頓時一變,仿佛上面滿溢著惶恐一般“難道靄蕈要?”
“千年了,千年了,群星即將歸于他們誕生之刻的位置,母親要生出新的果子,新的,最初的果子,”她將刀拔出,看著血河中僅僅露出了發(fā)髻的莊赦“它要生出新的果實,一顆真正的,能夠創(chuàng)造一切的果實,能夠包容一切的果實。我是‘蝶’,我也是‘蜂’,我將指引,我將贊頌?!闭f著,她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