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武昌城的夜空被一輪圓月打得通透。
江水流轉(zhuǎn)處,黃鶴樓矗立在夜空中,燈火通明,與那皓月隔著一番天地遙遙相對。
黃鶴樓頂,曾侍郎遙望著夜色下的滾滾江濤,沉吟許久。
他的手,緊緊抓著樓邊的欄桿,臉上雖不露聲色,手指卻已深深嵌入了那木欄里,幾乎要把這手臂粗細的欄桿給擰斷。
身后,包廂的門緩緩拉開,江南鶴探身走了進來。曾侍郎像是從被這一聲響動從夢中喚醒了一般,猝然轉(zhuǎn)過身去,面上恢復了那一臉熟悉的笑容。
江南鶴清楚地看到,曾侍郎身邊的欄桿上,留下了清晰的五指掌印。
“曾大人,今日與以往似乎不大一樣?!苯销Q坐到酒桌旁,低聲說道。
曾侍郎臉上卻一如既往地笑著:“江門主何出此言呢?”
“今日不見了歌女?!苯销Q往這空曠的包廂里一指,淡淡說道。
曾侍郎只是笑著:“看來江門主也終于對這些風雅事上了路了?”
“還得多謝曾侍郎指點,略懂了一二?!?p> “可惜今日,確實沒有那個興致了?!?p> “不知大人有何煩擾,不妨說來下酒聽聽。”
江南鶴說了個笑,曾侍郎的笑容卻漸漸散去了。
他望著樓外星宇,輕輕嘆了一口氣。
“江門主,你是江湖豪杰,見慣風浪的人?!彼鋈惠p聲說道,“不知江門主做過的生意里,可曾有過下不去殺手的人?”
江南鶴微微一愣。
“不知大人說的下不去殺手,是個什么意思?”他低聲問道,“至親?摯友?或是別的什么?”
“不是至親,也不是摯友。”曾侍郎嘆道,“是你明知殺了這個人,將被千夫所指,萬民唾罵,但你卻不得不殺?!?p> “天下有如此人物?”
“自然是有的?!?p> “空口說來,江某也難以作答。大人可否舉一二人物來?”
曾侍郎思索片刻。
“譬如春秋孔圣,蜀漢武侯,宋之岳武穆,明將戚繼光,若要江門主去殺,殺得下手么?”
江南鶴卻哈哈大笑起來。
“大人這是問我,愿不愿做秦檜?”
“江門主比得妙?!痹汤蓢@道,“岳飛之死,是當朝天子要他死??珊笫懒R的,不是天子,卻是秦檜。江門主,若你是秦檜,你敢殺岳飛么?”
“當今天下,如岳飛這般人物,江某尚未碰見過。”江南鶴答道,“但縱是圣賢,終有一死。若是天命如此,遇見了,該殺的自然還是要殺?!?p> “天命……”曾侍郎咀嚼著這個詞,慘笑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到了桌上,“江門主,這是朝廷的密令,你先過目?!?p> 江南鶴恭敬地取過錦盒,打開來,見錦盒里有一個卷軸。卷軸打開,卻是一道諭旨,字盡處蓋著玉璽的璽印。
江南鶴心中一驚:“大人,這是……”
“圣旨?!痹汤删従徴f道,“江門主,這大概是第一次見圣旨吧?!?p> 江南鶴急忙跪下身子,把那卷軸捧在手中,恭敬地拜倒在地上。他的動作因生疏而顯得有些倉皇,讓曾侍郎發(fā)出了兩聲淺淺的竊笑。
“江門主,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這些禮節(jié)。江湖中人,不就是因為厭煩這些繁文縟節(jié),才去闖蕩的江湖么?!闭f到這里,曾侍郎臉上的笑意忽然散去,“先看看圣旨的內(nèi)容吧,這個要緊?!?p> 江南鶴平靜下來,直起身子,卻仍跪在地上,只捧著那卷軸,緩緩看了一遍??粗粗?,他卻覺得那字如一柄柄利劍,刺進他的眼里。
這一卷圣旨讀完,他如遭晴天霹靂,手一顫,把手里捧著的卷軸掉落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撞響。
“大人,這……”江南鶴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恐懼和慌張。
曾侍郎饒有興味地看著江南鶴,輕聲道:“江門主,這秦檜,你做得么?”
江南鶴腦中翻起一陣波濤,久久不能平靜。
“這果真是皇上的意思?”他輕聲問道。
“蓋了玉璽寶印,便是真的了?!痹汤砷L嘆著,拾起地上的卷軸,輕輕卷起,“你我都不在朝中,自然不知道朝堂上是如何唇槍舌劍,才吵出了這個結(jié)果來。但圣旨已經(jīng)到了,便不由得你我了?!?p> 說完,曾侍郎把那卷好的卷軸又放回了錦盒中,細致地正了正卷軸的位置,輕輕合上,放回了自己的袖中。
江南鶴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跪坐在地上,遠遠望著樓外的一片虛空般的蒼穹。
“曾大人……”江南鶴無力地說道,“朝廷為何要殺這個人?”
“朝中事,自有其中道理,非你我可以揣度。”曾侍郎嘆道,“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p> “這單生意,朝廷要交給江門去做?”江南鶴又問道。
“除了江門,還有誰能做得了?”曾侍郎答道。
“朝廷是要害了江門?”
“不!朝廷是要成就江門!這件事,不光江湖人做不了,連朝中人也做不了。大清國內(nèi),只有你江門能做,這是朝廷對你江門的重用!”
江南鶴軟軟地坐到地上,眼中一片虛空。他回想起了自己兒時,跪在白虎堂列祖靈位前發(fā)下的重誓。
“江門刺客,只殺奸惡,不害忠良!”年少的江南鶴厲聲喊著,那喊聲至今猶在白虎堂的廊壁間回蕩。
五百年江門,門中人死死生生,門外的天下滄海桑田,唯有這句誓詞從五百年前傳到現(xiàn)在,一字未改。
“江門祖訓,只殺奸惡,不害忠良?!苯销Q喃喃地低聲說著,“曾大人,這是要陷我江某人于不義么?”
曾侍郎哼笑一聲,緩緩飲盡了杯中酒,把那空杯對著明月,嘿嘿地笑了起來。
“江門,已不是過去那個江門了?!痹汤奢p聲道,“江湖,也不是過去那個江湖了……”
皓月被路過的陰云遮住了半邊身子,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緩緩蓋過了黃鶴樓。
天下,也將不再是過去那個天下了。黃鶴樓上的兩個影中人,齊齊在心底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