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知言也會回來嗎？他會不會也會膽怯。當然他怎么可能會？第一個頭也不回，從此銷聲匿跡的人是他。張飲蜜無可奈何地自嘲，或許她明白這是在自我安慰。
春末的細雨中，張飲蜜早早就拖著行李，趕去街道辦事處，她在街道辦事處外面走廊的一排凳子上等著辦事處的人上班。她看著街道外面來來往往的人以及孩子們踩著雨水嬉笑的追逐出神。細雨慢慢變大變成了滂沱大雨，飲蜜有些著急。終于等到街道辦事處的一個大姐終于騎著車開了門，飲蜜說明來意后，那位大姐找出合同讓她簽字。
“你就是丹州北區(qū)張飲蜜？”大姐有些欣喜地問道。
“是我。請問您有什么事嗎？”飲蜜疑惑地問道。
“你可終于來了，前些天吧有個小伙子說是你失散多年的朋友，說你肯定會回來，你一回來就讓我把東西轉(zhuǎn)交給你。那個時候他很肯定你會回來，我還沒說個如果呢，他這一轉(zhuǎn)身就走了。也沒來得及留下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什么的，幸好你來了，認物歸主?！闭f著大姐在辦工作桌底拿出一個包裹交到飲蜜手中。簽好合同后，飲蜜道了謝，突然想起來什么，問那位大姐要了紙和筆后卻又停筆寫不出什么，于是自己搖了搖頭走了出去。等著雨小一些了，在路邊攔了一輛車就奔去車站。一路上灰蒙蒙的雨霧模糊了車窗外的一切，飲蜜手里拿著包裹猶豫來猶豫去終究還是沒有打開。上了動車，等車開了，等一切都不能使她駐足了她才放心打開包裹。這一點也不像我。飲蜜無可奈何自嘲起來。飲蜜拆了包裹，里面是一個小盒子，她打開盒子，里面的兩張照片映入她的眼簾，第一張是她，甘知言，周期，申夢。八歲的時候，他們在小賣部，周期的爸爸剛買了一個相機，四個人每個人手里捧著一塊大西瓜的時候抓拍下來的，那時候的甘知言和周期頭發(fā)都被剃成了小光頭，她和申夢同時都換了大門牙，四個人在鏡頭面前都長嘴巴，把眼睛都笑成一條線。第二張照片還是周期爸爸幫他們拍的，高考前一周放學，他們在德勝爺爺家的炸物店那邊聚著吃東西，她的嘴巴上還有油漬。四個人穿著藍白色短袖校服，申夢的衣服上沾了一塊辣椒。周期則很調(diào)皮地咬著串串簽，要和甘知言擺出對嘴吃的姿勢，甘知言躲閃不及的表情以及她們兩個女生嫌棄的大白眼被抓拍了進去。飲蜜看到這兩張照片眼睛變得明亮起來，忍不住嘴角上揚。盒子里面還有一張字條，是周期，那個字還是一樣歪歪扭扭。上面寫著一段字：“大米子，好久不見，看來你也會一回來就回去吧。這幾年我們都散的銷聲匿際，怎么樣我還是很有手段說聯(lián)系上你就會聯(lián)系上你的吧，我，目前好很多了，現(xiàn)在在上海，只是找你太難，有空的話想知道你現(xiàn)在長得是不是還很欠揍?！秵屋S》在西大街23號，我開的店面，你來就是了。周期，切記來。”周期還是那個周期，還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輕松的話語，幾年不見，很多往事在云展云舒之間在他面前好像一切可以變得風淡云輕般輕盈，對于周期來說，他是真的可以談笑了嗎?飲蜜把照片放到盒子里蓋起來，望著窗外飛速而過的景色沉默下來。
“媽我回來了?！憋嬅鄞蜷_家門，蜜媽正端著湯出來。
“回來啦，放下東西先去洗漱吧等會飯菜齊了就先吃飯?！?p> “喔，爸呢?這是拆遷合同。”飲蜜把合同放到桌子上。
“你爸到樓下的涼亭那邊下棋去了。煩死了，也不知道回來吃飯的，等會還得叫他?！泵蹕屄裨沟?。
“那我先去洗了?！憋嬅巯赐暝璩鰜恚杨^發(fā)往后面一挽，頭發(fā)還是濕答答的。
“說了你多少次了，頭發(fā)洗了先吹干嘛，老是濕答答的，感冒好幾次了。說了那么多次老是不長記性！”蜜媽一臉嫌棄地說。
“我習慣了嘛，這樣子才有洗頭發(fā)的感覺?！憋嬅鄞蜷_冰箱取出罐裝可樂，走到桌子上，猛搖幾下，再拉開易拉罐，水汽滋地冒出來。手和地板都是可樂水漬?！把?，好舒服！”
蜜媽奪過可樂瓶，氣鼓鼓地去拿了一個臭抹布就要往飲蜜身上擦。飲蜜一閃身撲了一個空?！澳阏f說你這是干嘛？一回來就專門觸怒我不是！一天天的怎么還是個小頑孩一樣的，就我還慣著你，你這樣出去，沒個女孩子樣的！誰敢要你的?！泵蹕寷]好氣地說。
“沒人要我，我就賴著媽媽一輩子。”飲蜜說著撲到了蜜媽懷里?！芭K臟臟，別蹭到我身上，哎呦你這孩子?！?p> “哎，爸回來了。”蜜爸一瘸一拐地走到飯桌上。
“飲蜜啊，這就是那個合同??？”蜜爸拿去合同仔細翻看，蜜媽也圍了過去看。
“爸，合同的事都辦好了。”飲蜜頓了一頓說：“丹州北區(qū)那邊我也沒有仔細去看過，聽說那邊都搬得差不過了，施工的已經(jīng)拉起封鎖線了，人進不去?！?p> “是啊，這些年，大家都散了差不多了?！泵郯挚粗ぶ荼眳^(qū)老家的信息感慨起來。
“說什么散不散的，人吶總有一天會再相聚。這不是大家都還活的好好的嘛。”蜜媽一邊說著一邊盛好湯。
蜜爸突然走進房間，走到飯桌上坐下。點了一支煙，拿出一本存折放到飲蜜面前?！鞍謰寷]什么能夠給你的，當年勸阻你執(zhí)意要你考教師的行業(yè)，爸知道你本意不在于此，爸和媽只是不舍得讓你一個人過得太辛苦。不知道今天的你會不會怨恨爸媽，爸媽在這件事上虧欠你了，不能讓你去闖蕩你最想走的路。說到底，是爸媽的一片私心讓你走了一條別的路，你怨爸媽也好，不怨爸媽也好，爸打心眼里就是自私地希望我的女兒走的路平平穩(wěn)穩(wěn)健健康康就好。這拆遷房的錢你拿著，爸媽老了，哪一天進棺材也未可知，這錢就留給你。以后去買一個房子，是你最喜歡的地方，有家的感覺。找一個能夠托付一生的人，爸媽就放心了?！泵郯终f完話，像是如釋重負，這幾年，他總覺得對飲蜜有所虧欠，他也認識到，孩子的路應該是自己走的，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去插了一腳，如果重來一次，他仍然會像當年一樣，哪怕是站在女兒的對立面上，因為走過生活的的艱辛太多因此做父母的還是舍不得孩子受苦受累。蜜爸把煙給掐了，眼睛里閃著對女兒的愧疚。飲蜜看著自己的爸爸，眼淚快要溢出眼眶，她眼前的父親和幾年前跟自己對峙的那位威厲父親形象截然相反，當年的飲蜜畢業(yè)后說什么也不肯回到景城，她想著一個人在大城市拼搏，想要從此在大城市生根發(fā)芽，最重要的是甘知言，他早已離去，當年的周期，申夢等等也都各自離散，她接受不了自己回去，也原諒不了自己回去守著空城被回憶禁錮的自己。于是她和父母談判，雙方互相妥協(xié)，她留在上海，但是要考上教師的編制，父母也過來陪她，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世界上所有的對你好，其實都會成為一個人的軟肋，因為對你好僅僅是這個好字，你就要不可辜負，你就要作出很多妥協(xié)，這些妥協(xié)很無奈，但是仔細想想，至少妥協(xié)是溫柔的，可以回旋的，也可以是甜蜜的。從被迫進入教師行業(yè)，到最后的真正熱愛，雖然也會有很多雞毛瑣事圍困，但不至于焦頭爛額手足無措。更何況這個行業(yè)環(huán)境相對簡單一些，可以讓她免去很多成為一個社會上的人之后疲于應付的人情世故?？傊F(xiàn)在的飲蜜，感謝并尊重著當初這個不太熱衷的道路。
想到這，飲蜜把存折退回去，對蜜爸說：“爸幾年前我確實很恨過您，恨你為什么非折殺我想要走的路，甚至把我逼到了另一條路，但是現(xiàn)在的我在這條路上走的很好，并且走得很開心。我當然有時候也會想，要是我走上了別的路會怎么樣？會比現(xiàn)在更好還是更爛嗎？但是我這幾年越來越覺得，人走什么樣的路，最后還是會回歸到平凡與求得一個立身的安穩(wěn)?，F(xiàn)在我想得很開，也想得很輕松，反正我不后悔的?！憋嬅郯言捳f出來以后感覺這些話不僅是說給自己聽的，更多的是說給自己聽的。說出來后，她舒了一口氣，釋懷讓整個人呼吸都舒展開來。蜜媽把存折塞到飲蜜手里對飲蜜說：“你爸叫你拿著你就拿著，我們兩個人沒什么讓你好擔憂的，只要你好好的，我們就能健康長壽久點?！?p> 明明洗漱好了，飲蜜還是想在樓頂?shù)奶炫_走一走，吹一吹春末涼而大的晚風，天邊的星星很稀疏，只是偶有幾顆但是卻異常清亮。她從天臺的欄桿上望下去，出去散步的人已經(jīng)往家里走。十一點的夜已經(jīng)很寧靜，萬家燈火和霓虹燈依舊在閃爍。飲蜜在想今晚和父親開誠布公的談話，她早已忘記了當初的固執(zhí)與那雙當年的自己不甘心的眼睛。但父親依舊記得，并且多年后愿意親自揭開它，于他而言去承認對一個成年的孩子犯了錯誤，且是事關(guān)人生道路的錯誤，切實需要太大的勇氣。而她呢，去和當初那個美好卻固執(zhí)的自己和解，親自去撫平那雙不甘心的眼睛，告訴自己這就是最好的自己，最舒服的生活狀態(tài)，不去想種種可能，切實也需要足夠的勇氣。用勇氣去釋懷確實很不容易呢？你覺得呢？甘知言，這幾年，你攢夠勇氣去釋懷了嗎？飲蜜望著抬頭望著夜空問道。她沒有想到，在她和甘知言再會面的時候，她突然看清了這幾年來默契的逃避彼此，并不能避免曾經(jīng)陳年舊事帶來的痛苦和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