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如此恐懼過,盡管他曾無數(shù)次直面過死亡,也沒有如今日的狼狽不堪,四周的黑暗都招搖著,仿佛惡魔一般,張牙舞爪地?fù)鋪?,妄圖將他瘦削的身子撕碎。人一旦身處黑暗中太久,也會以為自己便是黑暗。所以,他漸漸覺得自己坐在一個無窮無盡的深淵中,不斷地下墜,他是恐慌的,盡管他死死地抱著那把飲血的刀,但是他的手是顫抖的,他的肌肉是顫抖的,他的心更是顫抖的。于是,他索性就靠著石壁的邊緣臥下來,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不斷地喘著粗氣。
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絕望,也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無助。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強(qiáng)大的自己被人無情的推倒和蹂躪,卻目瞪口呆,一動不動。許久,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石壁另一邊傳來一個淺淺的聲音:“說說你所對不起的人吧?”
龍?zhí)坡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拼命地往上拽,拼命地從那些無盡的黑暗中掙脫出來,卻仿佛陷在黑暗的泥潭之中,怎么也無法抽身,此刻,龍?zhí)平K于明白了那所謂的困龍?zhí)兜暮x。但是此刻他的頭已經(jīng)探出了黑暗的泥潭,他分明看見了那連綿起伏的輕輕的草地,那遍地開滿雜色的小花的田野,一個身著絨毛衣裳的女孩子,那是他生命最初的容光,是第一支照耀了他全身的太陽,是春天的第一顆滴在他手臂間的晨露,是人生最初時羽化的時光。他眷戀著那個女孩子,盡管游歷大江南北,見過各種風(fēng)情萬種,但是那個女孩子始終縈繞在他的心中。只是,最初,他沒有把它當(dāng)做愛情。只是,最初,他還覺得自己能夠擁有更多美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此錯過,但是,此刻的他有一種淡淡的惋惜,像惋惜一個正在剃度的少年。
沉默許久,龍?zhí)撇艥u漸冷靜下來,安于現(xiàn)狀,或許就是一種等待死亡的最美的狀態(tài),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因?yàn)樗淮嬖谧约旱男睦?。他只是輕輕地說道:“我只是天生就對不起她,并沒有什么好聽的故事,你呢?你有沒有對不起的人?”
“沒有!”
“沒有?”
中年男人喘了口氣,輕輕地說道:“我都盡力了,但是人生往往如你所想,總也難免有遺憾,那些所謂的遺憾,都只是人生而已。我自己的人生,我都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從不負(fù)他人,我只對不起我自己,大概就是如此吧!”
龍?zhí)坡勓?,沉默良久,嘆了口氣,徐徐說道:“如果是這樣,你覺得會不會有人怨恨你的自私,那該死的自私,會認(rèn)為你沒有為他奉獻(xiàn)過所有。”
中年男人頓了頓,默默說道:“年輕時憑借一腔熱血,或許會為人付出一切,但是,時不我與,到了一定年齡,誰又會為誰付出一切,誰又能為你獻(xiàn)出一切,一切事,相互理解,盡力而為吧,沒有什么是應(yīng)該或者不應(yīng)該的,哪怕是父子,哪怕是夫妻?!?p> 龍?zhí)评湫α艘宦?,說道:“她叫你唐先生,你是唐傭?”
“是,那,閣下是來救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龍?zhí)坡勓猿粤艘惑@,繼而喘了口氣,回復(fù)了下心情,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此行可能與你相關(guān),或許也與你無關(guān)?!?p> “哈哈,所以,你還是想辦法走吧,不是你能解決的事情,你來不過是杯水車薪,誰能為一件事付出一切?!?p> 龍?zhí)菩α诵?,說道:“我聽過你的故事,可我想問你,你為何不愿再回川東?”
唐傭頓了頓,似乎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問,沉吟片刻之后才回道:“有過芥蒂,有過痛苦吧!大約心念俱灰,大約是想逃避吧!”
“那結(jié)果呢?十年生死兩茫茫,其實(shí)你應(yīng)該在唐印冬出現(xiàn)之前,做一些善后和安撫之事,那樣你會得到更多的尊重?!?p> 唐傭想了想,一時之間卻無言以對,許久才回道:“我是個凡人,不需要以圣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人都是趨利避害,想找個舒服的位置待著,所以,我離開了,也在江南做了很多事情。至于那些虛名,不要也罷,活在江南這十多年,至少我真的開心過。”
龍?zhí)瓶嘈σ魂?,回道:“?qiáng)迫自己永遠(yuǎn)的放下一段關(guān)系,放下幾十年的過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吧?你還有親人嗎?”
唐傭沉默許久,才淡淡地回道:“沒有了吧,即使有也沒有了。聽閣下口音,似乎不是中原人?!?p> “我姓龍?!?p> 唐傭愣了一下,回道:“莫不是漠北人?十多年前,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姓龍的女子,她是漠北公主,名叫龍漫。后來就再也沒有了消息,你見過她嗎?”
龍?zhí)普艘幌?,淡淡回道:“沒見過,不過聽一些長輩說起過,我應(yīng)該喚她作姑姑,我家世居?xùn)|金山,每年才去一次漠北王城,我少時身子弱,患有寒疾,所以不能離開東金山溫泉,所以一直無緣去漠北王城,王城的府邸,我也是成年后才去住過幾次,所以,無緣見王城的一些親戚?!?p> 唐傭聞言似乎思量起許多舊事,但是世事物是人非,頗有許多感傷,淡然說道:“東金山?說起來,我也去過遼東,在那難水河待過一整個冬天,東金山更靠北些吧?但不知閣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龍?zhí)菩α诵ΓD了一會,才漠然說道:“一唱頭名天下知,江湖人講究一個名聲,我若救出尊駕,豈不是天下?lián)P名乎?”
唐傭笑了笑,回道:“年輕人嘛,我理解。但是,有句話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問,我看閣下不像是重虛名之人,倒像是與我或者與川東有舊!不知可否一問?”
龍?zhí)菩α诵Γ氐溃骸澳獑?,問就是不知?!饼執(zhí)祁D了頓,換了個語氣,接著問道:“你有孩子嗎?”
唐傭聞言,沉默良久,最后才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自然有,我應(yīng)該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可惜大兒子當(dāng)年在川東不幸早夭,現(xiàn)膝下一對兒女,也不知境況如何,每念至此,不由得悲從中來呀。七尺丈夫,卻被人囚禁于此,寸步難行。”
龍?zhí)坡勓?,沉默良久,不由得心中絞痛,隨即回道:“是也,我最傷懷的也是母親和外祖父的離世,其實(shí),我本該好好孝敬他們的,但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但是隨著韶華逝去,人生只留遺憾。假如,我說假如,如果你的那個孩子還活著,你再見到他,會做些什么?會不會假裝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