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打算在野趣田園里，獨酌一壺酒，酣然夢中游的歐陽齋夫子，在美夢做到一半的時候，稀里糊涂地被抬上了馬車，一路顛簸地送上前往大城戚府的路途上。
盧永洪接到報信的時候，正在客棧廂房里與妻女一道封著過年的利是錢。
“這是怎么回事？”黃氏接過報信人送來的禮盒，有上肉、有年糕、還有各個式樣的零嘴兒。
盧永洪給報信的仆從遞了謝錢，再從零嘴兒里抓了一把塞到他口袋里，這才送了出門。
盧玖兒瞅見盒子里有糖果，捏了一塊扔嘴里。嗯，好甜！
“往年主家分發(fā)的年禮也就是幾個禮錢，怎么今年還加送禮盒了。”黃氏喜不自禁，“這下肉有了、年糕也有了，明個兒只需再買只雞去吃團年飯就可以了?！边@下可省了明天一大半的開銷。
盧玖兒關(guān)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暗?，之前主宅也邀請了好多次，但夫子一直不愿意來回折騰。這下突然到主宅過年，會不會就一直留在大城里了？”
女兒的心思從來都是敏銳的。盧永洪伸手摸著玖兒的發(fā)頂?！皯?yīng)該是這么回事了?！?p> “怎么說？”黃氏聞言有點愣，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你的意思是，七少爺過年后不回田莊里，所以歐陽夫子也就接進城里來了？”
“嗯?！北R永洪緩緩坐下，見女兒咂吧完糖果，便親手挑了另一顆喂了進去?？粗羶撼约盒Φ脹]心沒肺的，心里柔軟暖和極了?！斑@糖果就城里一兩家鋪子有賣，價格也精貴得很，咱們平時不花這冤枉錢，你省著點吃啊?！?p> “知道了，給爹吃一個。”盧玖兒捏起兩片糖蓮藕，左右開弓分別往兩人嘴里一塞，“娘也吃一個。甜不？”
“甜、甜！囡兒吃吧?！蓖蝗缙鋪淼奶鹞蹲虧欀母C，只是黃氏心里的疑問占了上風，不由得追問道，“大洪，這五姨奶奶不是打算讓七少爺在鄉(xiāng)下住上一年半載的嗎？這才幾個月，怎么就改變主意了呢？那玖兒怎么辦？田莊周邊也就霍夫子一家私塾，別家的要走好幾條村子才到呢，而且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女孩兒?！?p> “這不擔心，”盧永洪抓了一把瓜子給黃氏，平靜答道，“玖兒還是照舊跟著夫子學字，只是換了個地方。五姨奶奶說了，歐陽夫子一來就讓玖兒跟去身邊伺候?！?p> 黃氏喜上眉梢，連忙問：“這在主宅里伺候可與在鄉(xiāng)下跟學不一樣啊，這得有工錢才是個理兒！她年歲雖小，但別人家也有七八歲的進宅里做工，一樣有工錢的……”
“有、有！得了吧？”盧永洪再抓了把瓜子給她，“這錢又不多，你與其惦記這錢的事兒，還不如想想給囡兒收拾點什么物什，剛才報信的也說了，歐陽夫子已經(jīng)進宅了，讓玖兒下午就過去?！?p> 這話一落，黃氏哪里還有閑功夫磕瓜子，立即站起來往房里面走?！斑@么急，那我可得趕緊整整?！?p> 盧永洪耳根終于清靜了會兒，轉(zhuǎn)眼望向若有所思的盧玖兒。九歲的人兒骨肉勻稱，就是嬰兒肥的小臉長得喜感，黑葡萄的眼珠子襯著一雙拱形眉，透出小機靈卻又從來都表現(xiàn)得乖順，從未讓他這為人父親的操心傷神過。
他愛昵地抱起玖兒，坐到自己的膝蓋上。
“玖兒，想繼續(xù)跟歐陽夫子學學問嗎？”
“想?！北R玖兒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但是不是就不能跟爹娘住一起了？”
“要想有收獲，總得付出或割舍些什么。”盧永洪朝她笑，“囡兒就只管做想做的事情，爹會想法子給你搭橋鋪路的?！?p> 盧玖兒的心里糾結(jié)著，沉甸甸的。“爹九歲的時候，都做些什么？”
“我么？”盧永洪仰頭想了想，“那時候應(yīng)該在木材店里當學徒吧。”
也是，那時候親奶奶早改嫁了，繼母又生了二兒一女，家里也不指著個小毛孩能掙幾個錢，可以找到別的地方呆著不礙人眼、不耗口糧就阿里佗佛了。
“但是，玖兒，”盧永洪嚴肅地望著她，“你要記著，咱們可以窮，但不能沒志氣，要懂謙卑，但也須有傲骨。你進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歐陽夫子，干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糧，領(lǐng)的是戚家的錢。這恩典是五姨奶奶給的，但戚府掌權(quán)的終歸是戚老爺，而戚家人永遠是宅里的主人。你得明白這些個道理?！?p> “知道了，玖兒會謹言慎行的?！?p> “你在宅里多跟著歐陽夫子，沒熟人帶路的話，不要在宅里四處走動，也不要輕易相信旁人的話。更別貪玩跑到外頭去，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拐子特別多。”
“知道了，爹?！?p> “女孩兒家的時間過得很快，有些到了12歲就嫁了人，再長大些的也就18就要嫁了。嫁人后的事情，爹是管不了你的，但在這之前，爹會讓你開開心心地過。既然玖兒想識字，就抓緊這機會好好跟著歐陽夫子學。但不能瞎學，要有自己的想法?！?p> 自己的想法？盧玖兒側(cè)頭望著父親，抱著自己的那具身軀顯得偉岸。
“阿玖以后過怎么樣的日子？”盧永洪點了點她的鼻子，“富家子弟可以揮霍時光，但窮苦人家不拼命干活就掙不到銀錢買糧糊口。我們家雖然不愁吃穿，但也是手?？谕＃瑳]有多余的閑暇玩樂。爹娘也就這樣一輩子過了，但阿玖還小，還有得選擇。”
只是，這選擇是需要資本的。家庭背景已成定數(shù)，但學識和技能呢？
盧玖兒有些怔然。腦里閃過了一抹光，仿佛抓住了光的尾巴，卻又好像沒有。
趁著還有些時辰，盧永洪拿紙筆畫了戚府大致的布局圖，細細說了一些重要的人與事。玖兒認真地邊看著邊記到心底里。
“如果遇到事情府里找不到人幫忙，除了云山巷的爺爺外，還可以到東墟集市上尋賣魚佬。那里的賣魚攤檔只有一家，檔主是我的至交好友，要喚他王伯伯。記住了嗎？”
“記住了。”
“還有啊……”
自有記憶起，仿佛父親從來未與自己講過如此多的說話。這一個中午，卻像是把一輩子的話都恨不得都囑咐一遍似的。有一種喚作幸福的暖意，緩緩地爬上了心窩。盧玖兒軟軟地倚在父親懷里，聽著強有力的心跳，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