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書與李得福分開后，往鎮(zhèn)子里走去，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六年來她住在秀洲青云山，偶爾下山游玩時，有他爹萬世閑陪同，或有她爹的親信跟在后面保護(hù)，像如今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獨(dú)自行走，還是第一次。
盡管萬書有些擔(dān)心，可是在馬背上時，她就已經(jīng)想好，待找到市鎮(zhèn)，便與李得福分開，并想好了措辭。她似乎打心眼里對那個素不相識的男子有莫名的厭惡感，或許是因?yàn)樗拈L相和穿著，或許是因?yàn)樗宦飞蟿×业男奶?，又或許是因?yàn)樗孕信e止那種謹(jǐn)小慎微毫不自信的神態(tài)。她并未細(xì)響因由，總之就是不喜歡。
她把身上的銀子都給了李得福，因此第一件事，便是拿腰帶上的一小片玉墜去換一些散錢。
剛到“大石鎮(zhèn)”的牌坊下，就看到沿街跪著兩排乞丐，個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其中還有婦女和孩子，都眼巴巴地向她討錢。萬書頓時感到局促不安，把手按在胸口，也不敢看乞丐們的臉，踮著腳往里走。
街上人煙稀少，隔幾步就有三三兩兩席地坐臥的人，要不是乞丐，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路旁的商鋪大部分已經(jīng)關(guān)門歇業(yè)，更有一些已然破敗不堪。
萬書那卓然不群的氣質(zhì)，鮮亮而且質(zhì)地考究的穿著，和從未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的嫩白肌膚，猶如廢墟中長出的絕世獨(dú)立的藍(lán)蓮花，自然而然地成了整條街最引人注目的焦點(diǎn)。她感到十分尷尬，她極不喜歡成為人群中的焦點(diǎn)。
她快步地朝鎮(zhèn)子里跑去?；砣豢匆娗胺揭蛔n麗的房屋，上書一個巨大的“當(dāng)”字。萬書像溺水者遇著救命稻草，急忙快步走過去，不想旁邊巷子里也有一人疾步跑過，把她撞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的皮膚本就吹彈可破，被地上的亂石一扎，手掌上立時就冒出血珠子來，手臂上被一塊尖石劃了一道口子，現(xiàn)出一道血絲。
再看那撞她的人，早已不知所蹤，四周有人圍觀，卻無一人前來扶她。她幾乎要哭出來。
萬書起身拍去灰塵，拿出隨身的手帕，擦了手，又擦了手臂上的傷口，按住手臂，挺直腰桿朝當(dāng)鋪踱去。
走近一看，當(dāng)鋪的“當(dāng)”字招牌下方還有一個小圈，圈內(nèi)寫著一個異形的“商”字。進(jìn)入鋪面，墻上掛著“如意當(dāng)鋪”的招牌，下方也有一個同樣的“商”字圖標(biāo)。
萬書也未多問，正欲取下吊墜，一看，吊墜竟已丟失不見。她恍然大悟，剛才小偷故意撞她一下，偷走了她的吊墜。當(dāng)即心中戚戚然，恍恍惚惚地，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當(dāng)鋪的掌柜是個老者，但是看起來并不慈眉善目，他說，“姑娘是外地來的吧，這一帶連年災(zāi)荒，導(dǎo)致民風(fēng)不淳，看來姑娘是遭了賊了。不過姑娘一看便知出自大戶人家，手頭總會有些值錢的東西?！?p> 萬書只好背過身，從脖子上取下一根項(xiàng)鏈，是一塊小巧的星月形刻蝕物，鑲嵌著珍珠，端詳了三四眼，還不舍得放下，顯然這串項(xiàng)鏈她很喜歡。
要是平常，有人拿一座金山換她這一串項(xiàng)鏈，萬書也不會同意，可如今她走投無路，只好割愛。眼下如意當(dāng)鋪的掌柜只愿意出一貫銅錢，萬書心里萬般不情愿，也只得苦笑著接了銅錢道了謝。
下一步，她計劃去買一匹馬，騎馬繼續(xù)北上冀州。
同時還得修書一封給她小姨，以便他們接應(yīng)。
再往鎮(zhèn)子里走，萬書見一馬場，門楣上顯眼處也畫著一個“商”字符號，馬廄里拴著五匹毛色锃亮的高頭大馬，心下歡喜，便看中了一匹，問掌柜價錢。
那掌柜是個中年人，看一眼萬書便提高嗓門道，“好馬配絕色，姑娘看中的這一匹馬是正宗的瑞國駿馬，雖然不能日行千里，不過日行八百里是不在話下的，姑娘要是急著趕路，這匹馬是再合適不過的了?！?p> 萬書心中暗喜，這樣豈不是明日就可以到小姨家了嗎，嘴上未搭話。
那掌柜的又說，“不過這匹馬可不是尋常人買得起的，對姑娘來說，想必不在話下。您出五兩黃金，便可立即騎走這批上等的瑞國馬?！?p> 萬書又暗暗地吃了一驚，心想自己渾身上下僅剩一貫銅錢，恐怕連最下等的馬也買不起了。便紅著臉小心地問道，“掌柜的，我只有一貫銅錢，不知道能不能買得到一匹次一等的馬？”
掌柜子的眼珠一動，笑道：“我看你這姑娘生的實(shí)在俊俏，算送你一個人情，賣給你一匹小馬吧。”便讓人去里間牽了一匹馬來。
萬書看時，果然與之前那匹馬相比，矮了一大截，幾乎只與她自己等高。心中雖然極不樂意，無奈之下，依然決定買下。又可憐兮兮地請掌柜少收十個銅錢，供她路途消費(fèi)。
掌柜子爽快地同意了。
她將馬牽著走了幾丈遠(yuǎn)，找了一個僻靜處才停下。她并不會騎馬，便先練一練。
令萬書意外的是，此馬十分溫順，也幸而馬鞍不高，她踩上馬鐙，稍微用力便騎到了馬背上，馬兒趔趄了一下，既沒有狂躁亂顛，也沒有突然狂奔，就站立著。萬書輕輕地抽了馬兒一鞭子，那馬竟還不動，萬書微感有異，又稍許用力抽了一鞭，馬兒邁開步子走動起來，萬書又加力抽了一鞭，馬兒才跑起來，跑得太慢，萬書又連抽兩鞭，馬兒快跑起來，僅跑了幾步就喘氣粗氣，還沒有跑出鎮(zhèn)子，那馬竟然口吐白沫，倒地昏死過去！
萬書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匹病馬。
她站在街上，真是百感交集，又氣又急心灰意冷茫然無措。想著前方還有幾百里路，身上僅有十枚銅板，再吃幾頓飯，就會身無分文。更別提買新衣?lián)Q下身上臟破的舊衣，以及住店、洗澡了。
一想到吃飯，肚子就咕咕叫，現(xiàn)在已到傍晚，她已經(jīng)幾乎一整天還沒有吃過東西。尋思著去找一家飯館，朝前走去，但凡見著帶“商”字符號的商鋪，一律不多看一眼。不想一路走來，沿街的商鋪竟十之八九都刻著“商”字符號。唯一一家飯館雖然不大，也在柜臺印刻著“商”字符。
萬書心下嘀咕，又不得不走進(jìn)去，尋思著身上這點(diǎn)盤纏肯定吃不起好菜好飯，便問店小二一些素菜的售價，也都在十個銅子以上。
小二見她面色尷尬，說道，“現(xiàn)今到處鬧饑荒，你也看到四處有吃不上飯的，逃難的，附近能吃的東西早就被那些人吃光了。我們小店里的食材都是從外地長途運(yùn)來的，賣的難免貴些。連最便宜的野菜也賣到十錢。我看姑娘要是在鎮(zhèn)里有親戚朋友，不妨早去投奔，獨(dú)身在大石鎮(zhèn)行走，恐怕不易?！?p> 萬書聽他說話，似乎心存善意，不過她在大石鎮(zhèn)已經(jīng)吃了幾回虧，不敢隨便接這小二的話，勉強(qiáng)點(diǎn)了一份莧菜，即收住了口。小二識趣地去了。店里的客人本就不多，不一刻菜和飯上來，萬書一瞅那莧菜和米飯，頓時沒有食欲，半天都沒有動筷子。肚子又咕咕叫起來，雖已極餓，無奈就是無法下箸。挨了片刻，把身上僅有的十枚銅板給了小二。
走出飯館，她心頭就沉重起來，一股沉重的恐慌情緒壓在她心頭，好似自己成了一片浮萍，在海浪里飄蕩，既無根基，又無處可以借力，況且前途一片漆黑，下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會被海浪沖到哪里，又會遇到怎樣的水蟲或海怪。她拖著重重的步伐，在街中心透著燭火的地方走著，她擔(dān)心極了，害怕極了。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又不敢停下腳步。
正無精打采地走著，忽一人攔住她道，“小生適才在飯館見姑娘叫了飯菜一口也沒吃，到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餓壞了吧。姑娘要是信得過，在下這就領(lǐng)姑娘去前邊的金華樓，那家店不但飯菜可口，也可以住宿，更有沐浴更衣之處。離此處亦很近?！?p> 萬書抬頭看那人，是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小生，身后背著長劍。經(jīng)此一天三番五次的上當(dāng)受騙，她已經(jīng)對這大石鎮(zhèn)的所有人與事頗為抵觸，更何況是一個陌生男子，在這天已斷黑的傍晚，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江湖客又說，“姑娘有所不知，這大石鎮(zhèn)因連年災(zāi)荒，民風(fēng)彪悍，極不太平，姑娘只身在外，多有不便之處。不妨讓在下陪伴左右，做個照應(yīng)”。
萬書冷冷地說“不用”，轉(zhuǎn)身欲走。
江湖客似乎有些急了，攔住她，加重語氣說道，“我看姑娘還不清楚這里的危險，我看你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又生的如此美貌，可惜不會武功，這鎮(zhèn)子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打姑娘的主意。我勸姑娘跟快我走，免得遭人暗算?！?p> 萬書再不想理他，又轉(zhuǎn)身要走。
江湖客便去拉她的手，萬書吃了一驚，想甩開，可是那手抓的很緊，掐得她手腕生疼。萬書情急之下右手一巴掌朝那江湖客臉上拍去，江湖客見機(jī)也快，一把又抓住了她右手，直讓她動彈不得。
萬書此時已嚇得亂喊亂跳，用腳去踢那江湖客，都被他閃避開。
四周三五個的看客仍無一人出手相救。
江湖客尋思這般鬧騰也不是辦法，只得先把她制住再做打算，便飛速地點(diǎn)了她兩處穴道。萬書頓時失去力氣，幾乎連站都站不住，喊也喊不出。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甚至比在飛鳥林被劫匪圍困更甚，心想此時無力回天，一切休矣。
江湖客抱起萬書放到肩上，她又驚又急，臉色煞白，怒目圓瞪，可惜動彈不得，一時束手無策。
忽然一人遠(yuǎn)遠(yuǎn)喊道，“住手！放下那姑娘！”江湖客未及回話，那人騎著大馬已到跟前。
萬書使勁抬頭一看，竟是李得福。
一時之間真是百感交集，高興、狐疑、遺憾、尷尬，無奈同時涌上心頭。
江湖客望一眼李得福，看他不是本地人，手上功夫應(yīng)該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冷笑道，“哪里來的鄉(xiāng)巴佬多管閑事，你找死嗎，敢阻礙你爺爺辦事！”
李得福二話不說，跳下馬沖上去就去搶奪萬書。
江湖客退后一步，將萬書摜在地上，拔劍就去攻李得福雙目，李得福連忙閃避，身形扭轉(zhuǎn)半圈，長劍幾乎從他眼前刺過，立即伸出五指，做成爪形，從內(nèi)而外圈住江湖客的手腕，再往內(nèi)勾，眼看就要擒住江湖客的手腕關(guān)節(jié)，沒想到江湖客也不遲疑，劍尖右擺，又朝李得福右肩削來，李得?？s手屈膝躲過，兩人各退一步。
幾招過后，兩人心知肚明，兩人武功半斤八兩，只不過江湖客手中有劍，優(yōu)勢明顯。李得福見江湖客還不離開，是想纏斗，便想著奪下長劍，這樣江湖客必定不戰(zhàn)而退。
打定主意后，又緊步向前橫掃江湖客下盤，江湖客縱身一躍，李得福趁他還未落地，又迅速變掌為爪，去抓江湖客的腳踝，江湖客猛一踢，李得福又變爪為拳與飛來的重踢硬碰，跌了開去，江湖客也不顧腳痛，長劍毫不猶豫地刺出，正中李得福的肩胛。
李得福也顧不得痛，一把握住劍脊，抬腳朝江湖客手腕踢去，江湖客見狀只得松手，再看時，劍已在李得福手上。
江湖客冷笑道，“你是蘇山派的。沒想到蘇山派也盡是垂涎美色之流?！闭f罷大步走了。
李得福先給萬書解開穴道。萬書獲救，只覺異常疲憊，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怕的，特別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她在街邊蹲著，手抱著膝蓋，眼淚又開始在眼睛里打轉(zhuǎn)起來。
李得福見她模樣，打圓場說道，“放心，現(xiàn)在沒事了。這個大石鎮(zhèn)頗有蹊蹺，營業(yè)的商鋪大多帶有商字符號，沒有一家不是營私舞弊的，害我上了幾次當(dāng)。人也沒有一個好人?！?p> 聽李得福如此說，萬書心下稍安。
李得福又避重就輕地說，“我打聽了一下，原來商字符號是商族的標(biāo)記。這個商族又大有來頭，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據(jù)說創(chuàng)派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天底下遍布他們的商鋪和耳目。以前的商族標(biāo)記等同于金字招牌，想不到如今卻都做起蠅營狗茍的勾當(dāng)，恐怕也長久不了幾日了?！?p> 萬書沉默不語。
李得福也只好收聲，一安靜下來李得福就覺得局促不安，便又說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怎么打算？”
萬書還是沒有說話。
李得福繼續(xù)局促地說，“我先送姑娘去前面的金華樓再說。這么晚姑娘獨(dú)自在街上不安全。那里的住宿看起來不錯?！?p> 萬書心里默許，嘴上仍然未置一詞。
李得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萬書才邁開步子。李得福一邊走一邊用破布替自己包扎了傷口。
路上萬書還是不愿意說話，李得福在前面引路，很想說點(diǎn)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走了幾丈遠(yuǎn)，李得福手心幾乎急出汗來。
半晌，他忍不住打破僵局，沒話找話地說道：“聽說商族是江湖上最古老的門派之一，網(wǎng)羅了天下所有的生意人。另外還有五個門派也都與商族不相上下，分別是農(nóng)族，工族，士族，牧族，和藝族，聽說這幾個門派的弟子都是農(nóng)夫，工匠，學(xué)子，游牧人和雜藝人?！?p> 他見萬書還是面無表情，又繼續(xù)說道，“其中農(nóng)族創(chuàng)派最早，只可惜十年前聲勢過于浩大，被朝廷痛擊，如今只剩一百多人堅守在農(nóng)嶺。商族前幾年崛起迅速，如今也在走下坡路。士族和牧族千百年來幾乎都是老樣子，不溫不火。反倒是藝族，近幾年崛起得很快。聽說族人已經(jīng)有數(shù)萬人。”
萬書對江湖上的事沒有丁點(diǎn)興趣，可她并未打斷李得福，有個聲音在說話，總比過于安靜地好。
李得福不知道怎么忽然又說到他的哥哥，“這個江湖是個大地方，光是各個門派就有成千上萬。我從南岳蘇山一直往北，直到大石鎮(zhèn)，走了幾千里，仍未聽到一絲我哥的消息?！?p> 萬書突然說道，“或許我爹可以幫你?！?p> 李得福聽了，眼冒金光，激動地說道，“我爹重病在床，眼看將不久于人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見我哥一面。十九年前，我娘生下一對孿子，那時侯家里窮，只夠養(yǎng)活一個孩子，我爹就把我哥給了一個路過的江湖人帶走，現(xiàn)在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人又在何處?！庇盅a(bǔ)充說道，“他的名字叫李得財?！?p> 萬書淡淡地說，“我知道了。等我回去讓我爹留意便是?！?p> 李得福又問萬書為何會經(jīng)過飛鳥林，萬書只簡單地說去拜訪她小姨，萬書不善言辭，又盼著李得福追問下去，畢竟她現(xiàn)在身無分文，又不能把李得福的銀子要回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是非之地，只盼著這個鄉(xiāng)下人能護(hù)送她去冀州。
果然李得福又把鎮(zhèn)子口問的話又問了一遍。
萬書不置可否。
李得福便緘口不再問。
到了金華樓，分別住下。萬書沐浴更衣近一個時辰，才下樓吃飯。李得福自然沒舍得去典當(dāng)萬書的那一串手鏈，盡管他知道它定然價值不菲。他手上剩余的碎銀子也并不多，可他仍然為萬書點(diǎn)了四樣好菜，兩葷兩素，還有鴿子湯。
席間萬書仍然話不多。李得福本是個健談之人，也不知為何，萬書的清冷使他極其拘謹(jǐn)，生怕說錯話似的。萬書吃得很少。李得福食不知味，也吃得不多。倒是萬書難得地說，“我姓萬，以后你叫我萬姑娘便是?！?p> 而后各自回房睡下，萬書片刻即已入眠。說也奇怪，有這個鄉(xiāng)下人在，她居然睡得很安穩(wěn)。也許是太勞累的緣故，萬書翌日醒來時這樣想道。
相反，李得福明顯一夜沒有睡好。他的黑眼圈又加重了些。
事實(shí)上，他自從與萬書分開，一直尾隨著她，也幸虧他耐得住，直到萬書走投無路時才出現(xiàn)。昨夜一整夜怕萬書被人騷擾，又扎扎實(shí)實(shí)地守到萬書醒來。
說來也怪，這個商族門下的金華樓，這一次倒是并未為難李得福和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