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邵序之一

　　（本作時間線跨越天康、章業(yè)、和安、承章、太平啟圣五朝。本篇主角出生于章業(yè)十四年，死于太平啟圣十二年，歷四朝，享年五十三。）

　　我是邵序，字實學(xué)，大齊最尊貴的少女。如此自我評價不是我自視甚高，而是在描述事實。若是算上已婚女性，父皇沒有皇后，大齊的公主不必向皇后以外的妃嬪行禮，那我長姊柔安楊國公主是最尊貴的那個。把這個范圍縮小到少女，自然無人能出我這個西坪公主之右。

　　我喜歡仰望星空，因為我覺得星星都很耀眼，可惜無法摘取并納入懷中。不過這也不是太大的問題，畢竟摘星不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星星也不是我有資格獲取的東西。長姊總說我最大的優(yōu)點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能力得到什么和有資格得到什么，且可以將目標隨著能力和資格的變化進行調(diào)整。同時一旦確定是能得且可得之物，就沒什么能逃出我的手心。

　　我現(xiàn)在的目標是炎延，他是西疆都督、炎家軍統(tǒng)領(lǐng)、炎國公炎肆的幼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和安四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在寰城的演武場。他的武藝精湛，連過六名對手不敗，與在京中承平日久的紈绔世家子弟全然不同。除卻武藝的真本事，他最吸引我的是那股經(jīng)歷過邊疆風沙戰(zhàn)事洗禮的肅殺之氣，肅殺卻不暴戾，予以他超出年齡的沉穩(wěn)感覺，而他本身的年紀又免去他因經(jīng)歷變得死氣沉沉的可能。

　　初見之后我假借交友之名幾次與炎延攀談，并相邀同游。他與我來往時落落大方，全然沒有攀附之意，儼然一個一心報國的正人君子。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行伍出身，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也精通諸子百家之言，通曉詩詞歌賦，是個妥妥的儒將。更兼謙遜有禮，絲毫沒有痞氣，實在是個好男兒。

　　若說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約是長相平平，所以我是被他的氣質(zhì)而非長相吸引。不過這樣也好，正好證明本公主看上的是內(nèi)在而非外表。他的出身理論上是能配得上我的，畢竟是國公兼實權(quán)封疆大吏之子，炎家也是有二百年以上底蘊的世家，他家公子足以做駙馬。壞就壞在炎家起自西疆，至今仍以邊地為中心，鮮少在京中活動發(fā)展，而公主除非陪出仕地方的丈夫上任，否則是不會輕易出京的，更別提嫁往邊地了。所以我必須想個法子，讓父皇同意我嫁去西疆。

　　“公主何必非要嫁去西疆？也可以讓炎公子陪公主留在汴京啊?！蔽业陌樽x己月這樣說道。

　　“你這丫頭瞎出主意，你是不想跟本宮嫁到邊疆吃沙子才這么說的吧？炎蜿蜒（炎延字蜿蜒）是炎家軍的鎮(zhèn)胡校尉，他如何能常駐京中，他留在這誰去鎮(zhèn)守西疆？”

　　己月是我已逝嫡母的遠房親戚，己氏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發(fā)家之時遠在大齊立國之前，雖然如今已經(jīng)落魄，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這個外戚家兼古老世家的貴女，自然不愿意隨我嫁去西疆吃苦。不過我發(fā)怒是因為她竟然為了一己之私想把國之悍將留在京中，全然不顧邊地安危，真是絲毫沒有憂國憂民之心。即便她是嫡母親眷，我也斷斷不容心無大局之人。

　　“公主誤會，月可不是為自己打算。月這樣的女子，在己氏一抓一大把，如若不是公主賞識讓我做了伴讀，月頂多到了年紀隨便許配一個同樣有家名無家底的落魄世家子。月絕不會忘記公主的提攜之恩，更不會背棄公主，別說公主是嫁去西疆，就算是和親，月也追隨公主。”己月跪下請罪。她這番剖白倒是讓我意外，己氏是個空架子，全憑嫡母這個已故皇后撐場面我是知道的，可我不知她竟如此看重我選她當伴讀這件事。

　　我當初只是想選個己氏的女孩做伴讀，并沒確定是哪個，只是看她能言善辯、可堪大用才選了她。我生母豐氏諱奉云，是黔州有名的琵琶花娘，自然沒有可以依靠的外戚，故而我找伴讀也沒法像其他皇子公主那樣從外祖家親戚中選人。于是我就想著把嫡母的親戚引為親信，也好借此與嫡母唯一的子嗣，長姊柔安楊國公主拉近關(guān)系。父皇沒有嫡子，又最寵愛長姊，而我有兩個同母兄弟，和長姊拉近關(guān)系，對我們母子四人都是好事。

　　“本宮明白你的心意了，快快請起。”我趕忙把己月扶起來，她于國大節(jié)無虧，又如此忠誠，我可不能虧待她，“你的想法本宮愿聞其詳?！?p>　　“月的意思是假意請炎校尉留京，待二位成婚，公主再與陛下說前往邊地之事，屆時生米煮成熟飯，公主再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陛下必然應(yīng)允。畢竟公主若是直說要嫁往邊地，不止陛下不會同意，您的母妃、兄長乃至柔安楊國公主都不會舍得。”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相當贊同己月所言，“可怎么讓人相信他愿意留下呢？父皇母妃其實好說，實倉哥（邵序的同母哥哥邵廩字實倉）和長姊怕不是那么好騙，長姊之前還說過炎蜿蜒是為報效朝廷堪歷苦寒的國士，他突然變化態(tài)度，聰明人都能看出有詐?！?p>　　“公主忘了炎校尉的出身？”

　　“炎蜿蜒是炎國公之子，還是唯一的兒子?！蔽也患偎妓鞯卮鸬馈?p>　　“是唯一的兒子不錯，可炎家不奉宗法，他家是長嗣繼承?！奔涸鲁艺ＵＱ郏赋鰡栴}的關(guān)鍵之處。

　　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炎國公世居西陲，主職是防御西戎，可大齊與西戎也不是只有征戰(zhàn)。兩邊時戰(zhàn)時和，也有互市貿(mào)易，更有內(nèi)附大齊的西戎部族。這些部族與大齊邊民混居通婚，炎國公家亦有西戎血脈，接納了不少西戎習俗，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女子習武，并由此衍生出長嗣繼承。

　　女子習武顧名思義，西戎不論老幼男女都能騎馬彎弓，他們?nèi)硕〔蝗缰性?，這本是無奈之舉，卻培養(yǎng)出了女子的尚武精神。既然女子能習武上陣，自然能直接獲取戰(zhàn)果，有自己的追隨者，久而久之西戎出現(xiàn)了女首領(lǐng)，首領(lǐng)們也默許女兒參與儲位爭奪。只不過女子即便習武也很難打過男子，所以西戎的女部族首領(lǐng)還在少數(shù)。

　　大齊將軍重氣力更重兵法，西戎兵法除去天才天生會，就是口耳相傳和實戰(zhàn)修習得來的。大齊兵法除去實戰(zhàn)也要從兵書上來，炎家女子識文斷字后修習兵法，總歸比西戎女子學(xué)得有條理。兵法靠悟與勤，這二者女子與男子相比并無劣勢。且炎氏世襲的西疆都督不只要治軍，也要治民，治民更無須氣力，而需才智。以上種種使西疆炎氏的女子雖短氣力，卻可靠勤悟才智領(lǐng)軍治民。

　　長嗣繼承則是不論嫡庶、不分男女，繼承只看出生順序。這是因為炎氏到底是大齊子民，與動輒武力爭權(quán)的西戎不同，繼承總要講規(guī)矩，朝廷也不會允許西疆因繼承問題動蕩。既然炎氏女子得力，那西疆都督當然可以不論男女。不分嫡庶則是因為炎氏不聯(lián)姻，也甚少有異生子女，本就沒什么嫡庶之分。

　　炎家出了諸多威名赫赫的女將軍，炎國公的爵位傳至今日，共歷十一代，其中七代都是女子。炎延是現(xiàn)任炎國公的唯一兒子，可他還有個長姊炎斂，炎斂才是炎國公府的小國公，炎家軍的少主。只要我先跟炎延串供，對長姊他們說炎延不是繼承人，炎斂才是炎家軍的未來和關(guān)鍵，炎延在責任和愛情中選擇了我，愿意為了我留在京城，即便聰慧如長姊也很難看出破綻。

　　其實不止西疆炎氏，西疆地區(qū)諸多內(nèi)附部落，與內(nèi)附部落通婚混居的大齊子民，上至部族首領(lǐng)、世家族長，下至部落小卒、小生意人，都盛行長嗣繼承。這風俗甚至隱隱有向東發(fā)展，影響中原之勢。大齊公主尊榮無匹，我長姊柔安楊國公主雖不能為儲，卻深受父皇信任得以參贊機務(wù)，想必也與長嗣繼承風俗有關(guān)。這樣看來長姊還是沾了西疆風俗的光，希望這能讓她更加理解我的選擇。

　　“可讓炎蜿蜒以邊地有長姊坐鎮(zhèn)，京中需有熟悉西疆境況之人、以便朝廷及時對邊情做出反應(yīng)為由留下。本宮可求長姊在御前請奏為他設(shè)一西疆駐京校尉之職，專管京疆消息互通、參謀邊情，任三年。待我們成婚后下一任讓西疆派他人輪換，我們可趁機回邊地。如此可以不荒廢炎蜿蜒之才，也不辜負他的志向，更能不妨礙邊情。”我極其興奮地說。

　　“公主……”己月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盯著我，欲言又止。

　　“怎么？”

　　“公主真不想效仿柔安楊國公主？”己月鄭重向我提問，“月只是有個大致念頭，公主卻如此迅速得出兩全其美之法，如此才能，埋沒西疆實屬可惜?！?p>　　“效仿長姊參與朝務(wù)？”我立刻明白她言下之意，“若是沒有長姊，本宮自然要做個問政公主。可長姊對我恩重如山，我不會分她的權(quán)。且已經(jīng)有人做的事，便不會是本宮一人的功績，效仿者如不青出于藍，很難青史留名。本宮嫁往西疆，自有一片天地發(fā)揮才智，自有青史留名之法?！?p>　　還有一點是我沒有對己月明說的，如今的朝堂局勢復(fù)雜。先帝是我的叔父，單諱一個曇字的宣宗悼皇帝，年號章業(yè)。他首開改制先河，抑制兼并、量田授民、改女科舉為男女同科、裁撤榷場、屯田西北，本該成為一代賢君。奈何叔父識人不明，被親信黃修與反改制派聯(lián)合發(fā)動的宮變囚禁，改制也中道崩殂。

　　我父皇在叔父駕崩后以藩王身份入繼，說句大不敬的話，他根基淺薄又才德不顯。連先帝都輸在反改制派手下，其代表就是中書令姜代與大將軍涂涸，父皇受他們鉗制，不然也不至于扶持女兒參贊機務(wù)。我對自己的能力很清楚，這樣的局面非長姊和實倉哥那樣的人杰不能參與，我攪和進去怕不是幫倒忙給人遞把柄。

　　而且我雖然同情改制派，卻不是改制派。我知道改制是好事，能解決立國六代以來的積弊，使停滯不前的大齊再發(fā)展起來，挽救凋敝的民生?？煞彩掠欣斜祝闹埔部赡軐Υ簖R傷筋動骨，產(chǎn)生反效果。所以我向來是希望改制成功，又害怕改制出問題，一直裹足不前。這一點長姊和實倉哥和我不同，長姊不是改制派，卻是先帝的養(yǎng)女，她一直記掛先帝的恩情，所以一定要為先帝報仇，和反改制派勢不兩立。實倉哥認同改制派的理念，更希望天下蒼生能因改制過上好日子，因而毅然卷入朝堂風云中去。

　　嫁到西疆對我來說是個好選擇，不論朝中改制派和反改制派誰居上，都需要西疆安穩(wěn)。我一個公主嫁往西疆就等于定海神針，又是炎國公家的媳婦，必然能大展宏圖。我雖然不懂征戰(zhàn)，無法在與西戎的戰(zhàn)事上發(fā)揮作用，卻可以輔助其他事宜。不論是聯(lián)絡(luò)京中西疆、皇室炎府，還是輔佐公公、姨姐主持民事，甚至往來西域諸國、共抗西戎，我都有信心做好。這樣即便不在京中問政，也能既報效國家，又青史留名，摘下屬于我的至明之星。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私心，除卻想要青史留名，我還有些野心。我知道實倉哥對儲位有意思，奈何父皇不重視他，母妃的出身又是大短板。若我嫁進炎家，西疆炎氏和炎家軍就和實倉哥綁定了。我不會讓對大齊至關(guān)重要的邊軍卷入奪嫡之爭，所以只是結(jié)親，不會讓炎家站隊。只有實倉哥有絕對優(yōu)勢，和炎家的姻親關(guān)系才會成為他的助力。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剩下的還是要看實倉哥自己。若是他真能榮登大寶，對炎家也是好事。

　　人真的不能太過自信，我如意算盤打得響，卻忘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可以有計劃，但變化不會都按照我的意思來。

　　“你說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臣說想托您求見柔安楊國公主，請她做媒，替臣求娶安江公主?！毖籽酉蛭覐澭欢Y，微微垂頭來掩飾害羞之情。

　　安江公主邵翼，我的姑母，父皇的幼妹。

　　原來炎延這些日子真的把我當成朋友，真的一點都沒有對我起旖旎之思。最諷刺的是這不是因為我魅力不足，而是他心有所屬，我晚來一步。而他心儀的對象竟是我的小姑母，這真是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