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單記,有一種沖動,是舍己忘我,讓人感動不已。人間不會如同荒漠。
大孩子的學(xué)校召開春季防火大會。
山里著火了。雖然離著很遠(yuǎn),但消息傳得很快,大火吞噬著人民生命財產(chǎn)。學(xué)校接到通知,組織人去救火。高年級的去,立木他們可以,他們以下的年級不去。同學(xué)踴躍報名。女同學(xué)呀,不提倡不動員,為什么,危險。
大人說:孩子會救什么火?小安說:“咋不會呢?”曉強說:“別把人都看扁了?!贝笕硕颊f山火太危險。小軍說:“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大火嗎?”曉華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常有的?!毙傞_玩笑說:“死有什么,二十年后不又是一條好漢?!绷⒛净丶艺f:“學(xué)校說讓帶鍬或者掃帚,再帶套行李?!?p> 李嬸找出當(dāng)年李叔住宿舍用過的皮褥子,用它可以隔潮隔涼。容嬸去合社選點東西,裝包帶上,吃的有面包餅干,用的有牙刷牙膏臉盆小盆鋼勺兒;又上醫(yī)院開了一些藥,應(yīng)急備用,有藥片,藥水。家里沒有行軍鐵水壺,季嬸上街里買,回來涮干凈,灌滿涼開水。葉嬸(小家媽)給小剛現(xiàn)炒了咸菜裝了一瓶。
火是不容空兒的,火急火燎嘛,第二天,“大隊人馬”立即出發(fā)。意氣風(fēng)發(fā),那是火驅(qū)動水。
同學(xué)們上了火車,是貨車車廂,關(guān)上廂門看不見景,只能望天。開車沒多久曉強就開始分他帶的吃的,離遠(yuǎn)的伸手都給一塊,等立新伸手時,“沒有了。”“那不還有?”“這得給我自己留著了?!闭娴昧粢稽c,挨餓時好“墊薄點兒”。一會兒有人開始拿出自己的吃的,立新看,有人給他,他看不好的還笑話人,“這能吃嗎?這哪是人吃……”看飯盒不好,笑;看人沒有水壺用瓶子裝水的也撇嘴。等最后才拿出自己的,有人要,他不給,給也只給一點兒,一個人上一邊去吃。不知走了多遠(yuǎn),只停了兩次,再停就下車了,是一個小站。準(zhǔn)備行軍?!巴淖咄??”“往北!”每人都灌滿水壺背上,分發(fā)了餅干,小安他們裝一背兜。家里吃的都是土豆白菜,儲存一冬天了,白菜蔫了爛了,土豆長芽子了,但還得吃一段兒,因為沒有別的,新的菜還得等一兩個月。酸菜要吃沒了,剩一缸底兒,勤換水也有味。平時總吃窩頭,更吃夠了。出來都高興,改了伙食,也變了環(huán)境。年少喜歡新鮮。老單記,滅人欲是不對的,那樣什么形式都不存在了。年輕的在一起,總是嘻嘻哈哈。立木說:“吃啥就像啥?!毙傉f:“對呀,吃菜臉就綠,吃肉臉就紅啊?!睍詮娭缚讜匀A:“你看吃細(xì)糧的人長得就細(xì)發(fā)兒,咱們吃粗糧就不行?!绷⑿抡f:“你呢吃屎就拉屎?!贝蠡镄Γ瑫詮娬f:“你才吃屎呢。”
立木裝了一面袋子,想給家里人帶,走起來太沉,又想倒出一些。本家二叔貴德說,有餓的時候,留著吧,到時候,大伙都沒有就剩你自己,你就神兒啦。
有女同學(xué)走不動了,貴德是帶隊的,說原地休息吧,吃點東西。立新私下說這些女的“嬌氣”,“哎,有四大嬌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睍詮妴枺骸吧兑馑佳?,解釋解釋?!绷⑿虏淮罾?。立木問孔曉華:“啥意思?”孔曉華說:“木匠的斧子,是用維持生計的,木匠靠手藝生活,他的工具不許別人碰,不能像普通的斧子拿來劈材?!睍詮姾土⒛菊f:“田叔是木匠啊?!绷⒛菊f:“他哪是什么木匠!季叔是,——先別打岔,瓦匠咋回事?”“瓦匠的瓦刀跟木匠的斧子一樣?!薄芭芡茸釉趺椿厥??”“跑腿子,是老哥兒一個,啥也沒有,就一套行李,走哪帶哪,不能借給別人?!毙“矄枺骸把兀厥??”立新做鬼臉,“女的腰是不能亂摸的,你看誰讓你摸?”大伙嘿嘿兒笑,男同學(xué)之間互相摸對方的腰,不讓摸,“也不讓摸呀——”
貴德過來,訓(xùn)斥:“嘞嘞啥呢,吃飽了?”
走到一片淺淺的水,可觸摸水底,女生蹲下洗洗手,水還很涼,撩撩水,有水有影。不動,看見了自己。這是水的偉大之處,它能讓人看見自己。曉華說,三國里有水鏡先生,名字起的真妙。
水出自山里,汩汩流出,過去稱作圣水。水到平原是平鋪的,清清楚楚,緩緩移動著水里的東西。洼處存了沉靜,水里有泥色的石片,水邊露著石塊,接受著陽光照射。這里比家那邊要冷,附近枯草上剛長出新的綠芽。新草是從枯草的尸體里長出來,它們的根是一個。秋天時候根里收藏了死者的靈魂和火種,一直等待到春天。這一塊兒,地勢平,連片的水,直視就像一塊大玻璃,透明的,無遮無擋。換個角度,可以看到天上,一泓清水,映著藍(lán)天,有光有影,有水有景。老單紙條中說:美,是少,少有,少見,或曰難得的組合;讓人驚,驚奇,驚喜,這是反應(yīng)的拉伸,是凝結(jié)的渴望。美如果遇到人之私就變味了。
這是荒蕪的地,有肥力但沒人去的地方。這樣地方的天也藍(lán),再配上朵朵漂浮的白云,太有野外的味兒了,是遠(yuǎn)古的追憶。水是流動的,從這開始的小流,也許就是湯湯南河的源頭。也許還有更遠(yuǎn)的。
隊伍行進(jìn)了,立木打著旗,立新往水里撇土坷垃,然后跩跩到他前邊。立木推他:“回去,懂不懂,在旗后面?別到旗前邊。”立新不高興,說:“為啥非得你打旗?小個子吧!不就是有人罩著你嗎?”接著就開始罵這場大火,操他媽的,沒事兒著什么火呢?讓一群傻逼來干啥,送死呀?貴德喊:前面說啥呢?立新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