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文盛武爭何時了(一)
其實早在225年于臬入太學(xué)起,夏候玄就開始與一大批青年士子談玄論妙了。近幾年來,以夏侯玄為首的初入仕的青年子弟,齊聚洛陽,聚友交游,品評人物。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些人精力旺盛。建安時期形成的慷慨悲涼風(fēng)骨,隨著建安七子相繼去世,風(fēng)骨不再。在他們父輩、祖父輩那種百戰(zhàn)生死、民生凋敝的情況下,喜歡講民生、戰(zhàn)爭。優(yōu)越的生活、父輩的蔭庇,這些青年人更喜歡談?wù)撚钪?、自然和人生的哲理,另一種新的思潮,將從這里發(fā)端,也就是后世所謂魏晉玄學(xué)。
史載:何晏以材辯顯于貴戚之間,鄧飏好變通,合徒黨,鬻聲名于閭閻,而夏侯玄以貴臣子少有重名,為之宗主。一時之間,青年子弟以崇尚清談為榮。并形成了四聰、八達(dá)、三豫的核心格局。
毛皇后之弟毛曾很興奮。憑著曹皇后的關(guān)系,他不但封了候,并且任散騎侍郎,與夏侯玄所任的散騎黃門侍郎,有了接近的機會。毛曾興沖沖地來到夏侯玄府上。當(dāng)時青年名士云集,有何晏、諸葛誕、鄧飏、荀粲、李勝、丁謐、畢軌、孫密、衛(wèi)烈、司馬師等人。眾人正襟危坐,還沒開始言談,毛曾來了,也不打招呼,直接就和夏侯玄坐到了一起。
夏侯玄是宗主,這毛曾,是個胸?zé)o點墨,全靠裙帶關(guān)系才有出仕的人。眾人見毛曾招呼都不打,竟然和夏侯玄坐到一起,孫資之子孫密最先發(fā)言:“哪有這種事,毛候,你憑什么坐于上位?”毛曾毫不示弱:“我與太初同樣是侯爺,又都是散騎侍郎,他坐得這里,我又為何坐不得?”
“唉,今天這鍋湯壞了,大家散了吧?!倍≈k笑了笑,向夏侯玄一禮,揚長而去。他一走,其他人都一一散去,留下了一語不發(fā)的夏侯玄,還有毛曾。
夏侯玄不冷不熱地說道:“毛侯爺,今天都談完了,大家都回了,你也回去吧?!泵荒槻唤猓骸安皇遣艅傞_始嗎?這,這是哪門子事兒???”夏侯玄道:“侯爺,在下還有事,就不坐陪了,請恕我無禮?!闭f罷,站了起來,走進(jìn)了內(nèi)室。
毛曾一人坐在席上,懵了半天,不由大怒:“哼,你們欺人太甚,本候爺一定告你們,告你們!”說罷,氣沖沖地走了。
毛皇后宮中,毛曾一臉委屈:“皇后,臣弟如此被人輕視,還請你做主啊?!泵屎髧@了口氣:“我們父親出身微賤,全憑陛下天恩,你才得封候,你干嘛去湊這門子熱鬧呢?”毛曾道:“如今我也是侯爺,憑什么他們可以交友品談,我就不可以?”毛皇后道:“你和他們,不一樣?!泵€想爭,忽聽外面走進(jìn)一人:“你們一個是朕之皇后,一個是朕之國舅,為何就不能坐一起?”原來是魏明帝來了。
翌日,在大殿上,魏明帝見何晏在炎炎夏日面色竟然如此之白,以為何晏擦了一層粉,當(dāng)下心生一計,道:“何平叔,天氣炎熱,肚中饑否?”何晏道:“臣陪陛下,腹中不饑?!蔽好鞯鄣溃骸半薷怪叙囸I,你也同朕一起用膳吧。”何晏道:“多謝陛下?!?p> 魏明帝命人端上了熱湯面,何晏在大熱天吃面,變得大汗淋漓。魏明帝吃的,卻是涼面,他一邊吃,一邊看著何晏。何晏終于抵不住大汗,便用自己的衣服擦汗,沒想到臉色更白了?!霸瓉砉皇前啄槹 !蔽好鞯蹆?nèi)心說道。
夏候玄內(nèi)心不樂,來到陳矯家中,與陳矯之子陳本,當(dāng)著陳本的母親喝酒?!敖袢罩畷谷槐粩嚵伺d致,在此飲晏,才覺得神清氣爽。”陳本道:“有太初兄光臨,家母高興,就盡管放開喝?!辈幌腙惐鹃L兄陳騫回來了,從外廳一直走進(jìn)了內(nèi)堂,看到夏侯玄正和自己弟弟喝酒,自己母親也在場,不由皺了一下眉頭。夏侯玄從容站了起來,道:“可得同,不可得而雜?!?p> 陳騫不喜歡夏侯玄,早年時,夏侯玄以為陳騫過于樸實,有些看不起他,陳騫卻不為所動,因此夏侯玄認(rèn)為陳騫不同于常人。如今夏侯玄竟然和自己母親飲晏,內(nèi)心不喜,但卻沒有表露出來。
當(dāng)天晚上,夏侯玄得到了魏明帝要他參加飲宴的旨意。當(dāng)天晚上,燭影搖紅,輕歌曼舞,夏侯玄奉旨而來,入席而坐。和他坐在一起的,竟然又是毛曾。夏侯玄目不轉(zhuǎn)睛,不看毛曾一眼。
“太初,今日我與你又坐在一處,能否一起滿飲此杯?”毛曾得意洋洋,一臉醉意,向夏侯玄敬酒,夏侯玄看著一臉丑態(tài),舉止失措的毛曾,內(nèi)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不由露出一臉鄙夷之色。道:“某已醉,請恕不能海量?!泵懥艘粋€沒趣,向遠(yuǎn)處的魏明帝望了望,無奈地坐了回去。
魏明帝也看到了夏侯玄這一舉動,不由皺了一下眉頭。這一切,被董昭看在了眼中。董昭雖已75歲,但極會養(yǎng)生。當(dāng)晚各參加宴會之人,在一片祥和之中,歡聲笑語,魏明帝不悅這一神情,只有坐得最近的陳群、曹真、華歆、陳矯、劉曄、董昭等一干老臣人坐得離魏明帝更近,但卻只有董昭一人捕捉到了這一細(xì)節(jié)。
不知什么原因,毛曾和夏侯玄一起飲宴之事,就此傳了出去。一時之間,整個洛陽城的青年士子,都說毛曾和夏侯玄坐在一起,如同蘆葦依靠在玉樹邊上。當(dāng)然,蘆葦指的是毛曾,玉樹,自然是夏侯玄。
魏明帝很苦惱,他雖然和這些青年士子年齡相近,但這些青年士子一起聚在一起品評人物,長此以往,將會影響朝廷用人導(dǎo)向,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但如果一時罷免、壓制,卻又怕牽動朝局。這些青年士子骨干,要么其父輩在朝中任要職,要么自己已入仕途,正處進(jìn)階期,如全部罷免,魏明帝暫時下不了這種決心。
夏侯玄等人名氣越來越大,傅嘏經(jīng)不住荀粲勸說,也和司馬師等人加入了玄談。在云來酒肆,這一群青年們又一次開始了品評會。
首先是荀粲發(fā)言,他對夏侯玄和傅嘏說道:“你們兩個在世間,功名肯定在我之上,但見識卻比不上我?!备地篷R上反擊:“只有見識高的,才能功名盛,你卻說我和太初功名在你之上,卻見識不及你,這不是本末倒置嗎?”荀粲道:“功名,不過是志向和格局對自己的獎勵,卻比不上見識所表現(xiàn)的各方面能力。所謂功名有盡,見識無窮,正是這樣。”傅嘏道:“照奉倩所說,功名有盡,見識無窮。為何粗鄙之人,見識狹劣,功名出眾之人,見識超群呢?”荀粲道:“這正是見識比功名要強的原因。因多數(shù)人,將功名作為表現(xiàn)見識之載體,須不知,見識既借功名表現(xiàn),卻不完全在于功名。所以粗鄙之人,也可與傅兄同為人子,功名出眾之人,也會因見識不足而遭橫禍?!备地诺溃骸凹热蝗绱?,則有見識之人,不必有功名,而功名之人,則是必然有見識了?”荀粲道:“傅兄不必誤導(dǎo),我之所言,是功名有盡,見識無窮而已?!边@兩人爭論不休,裴徽見了,道:“二位不必爭執(zhí),以我所見,功名富貴,人之所求,而見識長短,才之所由。以荀兄之見識,較傅兄之功名,此所謂各有千秋,又怎么可定論呢?”于是二人不再爭執(zhí)。
陳群這幾天有些不舒心。尚書諸葛誕似乎對他的九品中正制很有看法。兩人在尚書省為了任官之法,產(chǎn)生了分岐。
陳群首先發(fā)難:“我大魏因士人支持而有天下,以中正定品級,天下士子,為朝廷所用,可保我大魏代有才人,此是先帝所許可,公休何以針對老夫而發(fā)妄言?”
諸葛誕道:“審官必須擇人,若人才全出于士族,太祖武皇帝唯才是舉令,則置于何地?”陳群道:“不然。太祖之時,天下紛爭,是以太祖取才,用其長而忽視其短。今我大魏,國富民強,若得天下士子歸心,天下可治。以天下觀之,東吳朱張顧陸四姓為其大,西蜀荊襄名士執(zhí)其權(quán),公休何逆天而行,拂天下士子進(jìn)取之心呢?”
諸葛誕依然不肯讓步:“然以實際來看,士族品評人物,交相引薦,久后必輕才德而重家世,無德無才之人,把持品定,家世顯貴之輩,常進(jìn)勛臣。而天下才德之人,或沒于蒿草不得薦,無知無識之輩,竟拔于顯宦而顯名,此皆是中正之權(quán)大于天所致也。”
陳群一聽,自己的得意之作九品中正制,在諸葛誕看來竟然成為扼殺才德之根本原因,饒他修養(yǎng)再好,也不由大怒:“諸葛誕,你身為尚書,是我屬下,為何發(fā)此謬論,妖言惑眾,擾亂國本,難道你想背叛于我?”
沒想到諸葛誕朝陳群行了一禮:“你我二人,討論審官之法,何來動搖國本,更何況我從末依附于你,何來背叛一說,難道陳司空想邀朋結(jié)黨嗎?”說完,再施一禮,揚長而去,晾下陳群,在尚書臺險些暈倒。
陳群覺得,自己建議九品中正之法后,既照顧了士子利益,又保證了國家安定,自己是大魏治世之臣,自然成為天下士族之領(lǐng)袖。當(dāng)年曹丕駕崩,陳群和曹休、曹真、司馬懿同為輔政大臣,陳群和司馬懿同掌尚書臺,陳群為使自己獨掌尚書臺,趁夏侯玄之父夏侯尚新亡,陳群舉薦司馬懿為荊豫都督,如愿以償獨占尚書臺。沒想到的是,司馬懿這幾年,平定新城之亂,打退東吳入寇,名氣在士族中漸漸顯露。今天,這諸葛誕竟然如此評價九品中正制,陳群認(rèn)定,這是司馬懿做了手腳。只是陳群實在又抓不住什么把柄,又不好立即發(fā)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