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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辭

第三十二章 余暉

晉辭 陳邵軒 2609 2019-08-21 21:32:55

  黑云開始在洛陽上空聚集,越積越厚;玉盤漸漸模糊,開始還能從云縫里瞥見圓色輪廓,不過一刻,便完全隱沒了蹤跡。漫無邊際的黑暗打著滾兒席卷而來,鋪天蓋地。從景陽門迅速飄到金墉城,從景明寺直到華林園,將太極殿先帝靈柩、芙蓉殿凝噎的皇太后,將洛陽城青樓林立的長樂巷、戒備森嚴的楚王府,埋得嚴嚴實實。

  空氣充盈著水滴,變得厚重非常,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道亮光將黑云劈成兩半,猶如九霄巨龍,蜿蜒著向太廟飛奔而下,龍頭猛的撞到大殿一角,掀翻半個屋頂,同時爆出刺眼火花。不待火勢蔓延,大雨急遽傾瀉。

  龍尾下面,一列身裹粗白麻斗篷的步兵正在艱難行軍。白色信旗沾了水,濕濕地垂下去,失了往日威風;火把時明時滅,幾乎照不見前路。軍士約莫兩千多人,不像出征,倒像是奔喪。事實上,他們是“逃喪”的。

  這支“逃喪”大軍的統(tǒng)帥,正是地位尊崇的汝南王。

  斥候高舉火把,縱馬狂奔,最終在中軍一駕輿車旁勒馬停住。雨聲甚大,他使勁兒扯著嗓子高喊,前方五里發(fā)現(xiàn)敵軍,敵軍身負鐵鋤石鏟等掘土工具,打扮怪異,天色黑暗,并不知人數(shù)。

  司馬亮驚懼不已,差點跌下輿車。想起司馬瑋所言,定是石鑒、張劭陵軍無疑了。他急令大軍就地列陣,同時召集司馬羕等人商議。

  這頭張劭同樣發(fā)現(xiàn)軍情,嚴陣以待。

  兩軍相聚不足五里,不過數(shù)箭之地。夜色漆黑,他們看不到對方情勢,誰也不敢貿(mào)然出擊。

  一場大戰(zhàn)迫在眉睫。

  倒是司馬羕臨危不懼,派人質問張劭,汝南王都督豫州,乃先帝旨意,你張劭不過三品中護軍,也敢阻攔?難不成想造反?

  這話把張劭問懵了,不是說司馬亮要攻城嗎?怎么又出鎮(zhèn)豫州了?突如其來的變故把他弄昏了頭,一來一去間,他反倒成了“叛軍”。如來人所言屬實,那他決計沒有阻攔的道理,楊駿只是命他保京師,誅邪佞,可沒讓他造反。

  張劭盤算半天,終于讓開大路,拱手送行。

  司馬亮也不久留,命大軍收陣,開拔。

  對于晉帝國,對于洛陽而言,這注定是個難熬的雨夜。

  又是一道來勢凌厲的電光,現(xiàn)出城北高樓上一個負手而立的男子身形。男子身高八尺,著一襲薄衫,望著窗外雨幕,面色冷峻,絲毫沒感覺到一雙手臂,正緩緩纏在他的腰間。

  一個沙啞妖媚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楚王殿下想什么呢?”

  男子并不理她。

  聲音更加嫵媚,“是不是在想,司馬亮和張劭到底誰勝了?”

  男子迅疾轉身,一把扼住女子咽喉。這女子二十多歲,身披抹胸白紗,紅色褻衣隱約可見,她身材短小,僅及男子胸部;五官也不甚精致,頂多中人之姿。男子手上力道極大,直扼得女子喘不過氣,雙臂慌亂地撲騰,在男子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男子吃疼,把女子重重摜在地上,接著搶前兩步,怒道,

  “你若再挑撥離間,休怪我手下無情!”

  女子既驚又懼,捂著脖頸,許久才緩過氣來,哇地哭出聲,邊哭邊指著男子大罵,

  “司馬瑋,別不識抬舉!當今宗室繁盛,僅先帝子嗣就有十八人,其他大小諸王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沒有我,你又算得老幾?”

  “即便一千個王,那也是我司馬家的事,我排老幾犯不著一個外人操心!”

  “我乃當今皇后,如何算外人?!”

  “皇后母儀天下,能做出這等傷風敗俗,有悖綱常的事嗎?”

  “呵呵,堂堂楚王,竟與皇嫂不明不白,難道這就是你心中的倫理綱常?”

  女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冷笑,隨即媚眼如絲,扭著腰肢,顯得風情萬種,與方才判若兩人。

  “好啦!本宮也是受人蠱惑,才出此下策的,還不是為司馬家好嘛,楊駿對諸王忌憚得狠呢,尤其是你楚王。他若真誅了司馬亮,你司馬瑋還有命在這捉弄妾身嗎?”邊說邊往司馬瑋身上靠,猶如八爪蜘蛛,甩都甩不開。

  賈南風左一口本宮,右一口妾身,聽得司馬瑋十分厭惡。他閃到一旁,冷冷道,“皇嫂請自重,時候不早了,皇弟先行告退?!?p>  言訖,司馬瑋穿衣梳頭,摔門而出,再不聽賈南風破口大罵。

  從金鳳樓出來,司馬瑋沿著長樂巷一路前行,雨越來越大,他也不避。他想讓雨水褪盡心里那份罪孽與屈辱。他乃堂堂楚王,怎么就和皇嫂不明不白地纏到一起。他不由想起去年今日。

  彼時,洛陽城歌舞升平,無時不休。司馬瑋架不住賈謐三番四次游說,終于下定決心來到長樂巷,他想看一看,傳聞中傾城傾國,柔情似水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樣。

  賈謐輕車熟路,很快醉倒在溫柔鄉(xiāng),司馬瑋瞧著那些庸脂俗粉,實在提不起興致,便四處游蕩,想找個清靜的地兒。

  不知怎的,就進到一間裝飾豪華,金碧輝煌的大屋里。屋里香氣四溢,窗桕雕龍畫鳳,艷紅色床幃低低垂著,恍如仙境一般。司馬瑋頭腦發(fā)漲,視線變得模糊,朦朧中,仿佛看到幾個女子走來。

  等他再睜開眼,看到賈南風正對他吟吟笑著。她濃妝艷抹,臉上搽了厚厚一層粉,嘴唇艷得像是喝過血。三分像人,七分倒像厲鬼。

  那一幕,司馬瑋至今做夢都會驚醒。

  司馬瑋早有預感,他會命喪這個女人之手。

  洛陽城無論如何不能再待下去,他得盡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剛出巷口,司馬瑋便遭到巡夜士兵盤查。國喪期全城戒嚴,戌時過后嚴禁任何人上街。司馬瑋正生悶氣,又被當作犯人審問,頓時無名火起,揮刀便砍。司馬瑋武藝頗精,奈何對方人多,漸漸落得下風,險象環(huán)生。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將軍模樣的人挺身而出,喝止眾人。

  借著火光,司馬瑋認清來人面貌,正是太子舍人張軌,當然,太子踐祚,張軌作為東宮心腹,暫遷散騎常侍。

  司馬瑋勻勻氣息,倒頭拜道,“謝張將軍救命之恩!”

  張軌慌忙還禮,“楚王貴為皇胄,如此大禮,反倒折煞末將。”

  “張將軍生性豁達,有勇有謀,救涼州于倒懸,實乃大晉棟梁,只是無緣拜會,今日方得一見?!彼抉R瑋言語恭敬,打心里敬佩張軌。

  “此地非說話之地,請許末將護送楚王回府?!?p>  待一行人離去后,街角處一方簾子輕輕落下。

  楚王府中。

  楚王和張軌秉燭長談。

  司馬瑋知道張軌已左遷散騎常侍,常伴陛下左右。先帝新崩,城內(nèi)有不少亡命之徒打家劫舍,張軌正巧在宮里待得無聊,便想出來透透氣,不料正巧遇見自己和巡城士卒打斗一幕。

  張軌勸道,殿下性子直爽,見不得燈下之黑。可人心難測,正值非常時期,殿下行事還是小心為好。

  “父皇尸骨未寒,洛陽便已起了亂子,如此下去,社稷危矣!”司馬瑋扼腕嘆息。

  “有諸王在外震懾,楊駿膽小如豆,短時內(nèi)不敢逾矩,楚王還是早回封地,以免落人口實?!?p>  司馬瑋陷入長久的沉思。

  翌日天明,雨勢漸漸小了下來。

  寅時整,景陽門緩緩開啟,千騎魚貫而出,之后便是數(shù)萬人的送殯隊伍,新君、皇子、嬪妃、各品秩官員,按順序排成行列,浩浩蕩蕩。從洛陽城到峻陽陵,不過五十余里,先頭騎兵已到山下,后軍卻還未出城。這短短五十里路,成了晉武帝司馬炎的最后一程,帶著一統(tǒng)天下,威加四海的榮光,帶著太康盛世的余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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