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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辭

第三十九章 歌謠

晉辭 陳邵軒 3189 2019-09-04 01:08:01

  殘陽斜照,整個洛陽城淹沒在一片血色中。

  近日,洛陽城內(nèi)流傳著一首歌謠,“光光文長,大戟為墻。毒藥雖行,戟還自傷?!蔽拈L乃楊駿的字,前兩句諷刺楊駿毫無威信,只得用戟虛張聲勢,后兩句不用說,堂堂太尉,竟連戟都提不得,只能用毒藥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這歌謠傳唱甚廣,就連蓬頭稚子都朗朗上口。小兒們在大街上,酒肆里,貨攤旁,四處唱著,歌聲隨奔騰翻涌的落水河流出很遠(yuǎn)。

  “罪己詔”并未起到安撫老天爺?shù)墓π?。自先帝駕崩后,豫州鮮有晴天。大水裹挾著泥沙,在洛河里打著旋兒,沖破河床的桎梏,隨意而行。到處都是汪洋,洛陽城宛如一葉扁舟,夾在洪水與北邙山日益狹小的空間里,瑟瑟發(fā)抖。

  周遭的百姓們,再也顧不上稼穡,爭著搶著進(jìn)去城內(nèi)。一時間,到處都是饑寒交迫的災(zāi)民,城內(nèi)幾無落腳之地。楊駿見狀,竟然下令驅(qū)趕,景陽門的兵士,比以往多了兩倍不止。

  于是乎,無數(shù)難民葬身洛河,餓殍遍浮水面,身體白胖腫大,臭氣滔天。魚蝦一時絕了跡。

  饑民們不敢誹謗朝廷,只敢偷偷傳唱著,“光光文長,大戟為墻。毒藥雖行,戟還自傷?!?p>  而他們的皇帝,還在糾結(jié)于“何不食肉糜”的疑惑中。

  倒是城西白馬寺開設(shè)粥棚,開倉濟(jì)民。萬佛殿前立起數(shù)丈長的木案,其上數(shù)只大木桶一字排開,許多小沙彌迎來送往。安法欽本人則超度著不斷倒下的可憐人,趁著間隙,號脈送藥。

  除了造福眾生,安法欽心里自然也有一張小算盤。釋迦摩尼進(jìn)入中土以來,舉步維艱,除達(dá)官貴人外,平民極少拜佛,他想趁此宣揚(yáng)佛家“眾生平等”的法理,真正將佛學(xué),融進(jìn)每個人的心里。

  白馬寺并無多少田產(chǎn),前幾日,有位大善人慷慨資助五十萬錢,這才解了燃眉之急。即便如此,卻也是杯水車薪。安法欽整日愁眉不展,心里暗道,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就在銅駝街一片哀嚎聲中,有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后面跟著三兩公人,趾高氣昂地行著,不時吆喝推搡人們閃開道路。

  這人便是王堅(jiān)。

  他哼著小曲兒,心里一片舒暢。無論站在哪邊,將軍銜兒定然跑不掉了,他現(xiàn)在是太尉和皇后面前的大紅人兒。叫上幾個友人,去到平時只敢仰望而不曾進(jìn)過的金鳳樓,喊來幾個賣唱的歌姬,豈不快哉。

  張軌作為東宮舊人,亦在被邀之列。他與王堅(jiān)關(guān)系泛泛,只因心下煩躁,想借此排遣一番。而王堅(jiān)邀他,目的卻是打聽太極殿的意思。王堅(jiān)想要知道,陛下到底支持哪邊兒。

  酒過三巡,張軌也沒吐出幾個要緊字眼,事實(shí)上,這位陛下哪有什么意見,朝中形勢他都未必看得明。張軌只顧牛飲,不多時便將自己灌得爛醉。

  搖曳燭影里,他看到一個女子,身著大紅色牡丹曳地長裙,用圓扇遮住芳容,從屏風(fēng)后款款走來,沖他淡淡一笑,張軌不由得醉了。他剛要起身,腳下卻如踩了一團(tuán)棉花,隨即重重栽到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當(dāng)他再見到光明時,已躺在自家榻上,遍地污穢,窗外日頭已升得老高。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下人告訴他,昨夜將軍醉得一塌糊涂,幾個小廝好容易將您抬回府。張軌低頭,瞧著自己德性,不禁啞然失笑,衣冠不整不說,鞋子就剩一只,咧著嘴,似乎在嘲笑他。

  空氣中彌漫著酒氣,就在這濃烈的氣味中,他似乎嗅到一絲熟悉的香味兒,這香味若隱若現(xiàn),幾乎淡不可聞。張軌大驚,這味道,就是他那位“主人”身上的!

  就在他錯愕的空當(dāng)兒,廷尉劉頌派人來請。

  張軌掙扎起身,匆匆趕到廷尉府,這才知道,王堅(jiān)遇刺身亡。

  死者躺在大堂,身上覆著一方白紗,兩個仵作來來回回,一旁的驗(yàn)尸公人寫寫畫畫。見張軌到來,廷尉劉頌揭開白紗。只見死者死狀極其慘烈,肋骨齊齊折斷,整個前胸幾乎全部凹下去。致命傷在脖頸,一刀斃命,頭顱與身體僅剩一絲皮肉連著;眼睛睜得極大,滿是驚恐。

  劉頌肅立一旁,臉上有疑惑,有震驚,亦布滿惶恐,表情極為復(fù)雜。他開口道,“昨夜散席不久,王堅(jiān)即遭了難。你可知王堅(jiān)有何仇人?”

  張軌心中唏噓,側(cè)過臉不忍卒視,道,“這個不知,王堅(jiān)為人圓滑,除了好色,并無其他劣跡,實(shí)在想不出會遭何人所害?!?p>  “此次與幾年前司空府大火相較,頗有相似之處,其一,都是鋒利胡刀所傷,其二,兇手刀法極快,絕非一般賊人所為,其三,兇手身上都隱藏著秘密,怕被人撞破,只得殺人滅口。”

  “那司空府失火一案,可有眉目?”

  劉頌搖頭,雖然種種線索均指向鮮卑人,但究竟何人尚且不知,或與代地有關(guān),然而拓跋悉鹿亡故,已無從查起。當(dāng)然,他也只是猜測,此事牽連甚廣,須有確鑿證據(jù)才行。

  武帝在時,案子尚能辦下去,如今楊駿掌權(quán),對真相頗不以為然,眼見成了一樁懸案。偏偏楊駿又復(fù)了他的職,暗示他不要再追究。

  “難啊。此事已報與太尉,但愿這次能揪出幕后元兇?!眲㈨為L長地嘆口氣。

  出人意料的是,楊駿對此事頗為上心,得到消息,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來。壽辰前夕發(fā)生兇案,著實(shí)晦氣,二來,王堅(jiān)身份敏感,或許與芙蓉殿有關(guān)。

  一路上,他聽著人們傳唱,氣得肺都快炸掉。他真想派出城南的十萬中軍,把這干刁民全都趕下洛水。當(dāng)然,這事兒也只能想想罷了。

  即便如此,楊駿還是下令捉拿幾人,捆起來,隨他一并趕赴廷尉府。

  他氣呼呼地囑托劉頌,王堅(jiān)對朝廷忠心耿耿,無論如何,定要查明此案,還死者公道。一應(yīng)所需,均由太尉府提供。無論何人,即便皇親國戚,亦無需忌諱,一有進(jìn)展立刻向他稟報。

  楊駿擺擺手,軍士們押著幾人走上堂來。

  “這幾人妖言惑眾,諷刺朝廷,你定要查明此事,重重治罪!”

  劉頌諾諾領(lǐng)命。他頃刻便已明白,定是為那十六字的歌謠。

  翌日,就在這片歌聲中,楊駿的六十壽辰拉開帷幕。他居于城南武庫之旁,乃曹爽故府。門前難民早被清得一空,兩只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一對兒石獅面目猙獰,盯著前來祝壽的人們。

  楊駿著大紫色錦緞,立于門口,迎接賓客。開始,他尚能作揖行禮,因人實(shí)在太多,后來便不作反應(yīng),只在那杵著,沖來人微微一笑,算是行禮了。

  只要位列朝班者,皆收到請柬。當(dāng)朝皇帝,太后也一并趕來,太子司馬遹走路松松垮垮,一身粗布,上面沾滿油污,明晃晃的,還透出一股子怪味兒,顯是剛從華林園早市回來。剛進(jìn)門,他便看上了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仆,非向楊駿討要,弄得后者哭笑不得。

  宴席極為隆重,三進(jìn)院落,各間房屋,全擺滿酒席。尊貴一些的賓客,都在屋內(nèi)落座,地位稍低些的,在院內(nèi)涼棚吃席。桌上擺著四時果鮮,全羊,乳酪,甚至還有難得一見的熊掌等珍貴食物,數(shù)百名仆人步履匆匆,端茶送水。整個太尉府氤氳在濃厚的香氣中。

  張軌緊挨著皇帝,與楊駿分居兩側(cè),處在位置最為尊貴的大堂,若非皇帝指定,他本不能享此殊榮。張軌抬頭,望著院內(nèi)推杯換盞的士大夫們,無心下箸。

  來時路上,他看到饑腸轆轆的人們,為一碗清可見底的粥大打出手;看到衣衫襤褸的人們,小心翼翼地捧著粗碗,仿佛捧著金光燦燦的珠寶。

  這都是大晉的子民。不光洛陽,豫州,還有雍州,涼州,荊州,許許多多同樣的人,他們用枯樹枝般的手,掏出一枚枚光亮的錢幣,攢成這一桌桌萬錢筵席。

  張軌看著人們狼吞虎咽,竟有一種惡心之感。他們手中玉箸所夾的,可是百姓的骨血。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張望,司馬睿和王導(dǎo)在案幾最末端竊竊私語;司馬遹摟著一個少女,滿臉狎昵之色,弄得人家不知所措;陸云兄弟面紅耳赤,顯是起了爭執(zhí);潘岳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嗓音如女子般悅耳;張華,何劭,劉頌一席,面色冷峻…

  張軌眼神四處游移,逐漸落在懸于大堂墻壁的一幅字上。這幅字乃是當(dāng)朝大才子左思的《詠史詩》。詩文并無異樣,但字體頗為眼熟。

  見張軌盯著此書愣神,楊駿大喜過望,越過皇帝,端著羽觴快步而來。

  “張將軍莫不成見過此書?”

  “左太沖文章錦繡,整個洛陽無人不知…”張軌停頓片刻,道,

  “敢問太傅,此書乃左太沖親筆嗎?”

  “不然,此書乃友人所贈,張將軍可猜到何人所寫?”

  張軌倒覺得與曹曦字跡有幾分相符,卻不敢斷定。這字,少了些恣睢氣勢,該起勢的地方,偏偏收了鋒,倒有些刻意臨摹的意味。

  “這字像是刻意為之,太尉可否將原書拿出一觀?”

  楊駿陡然變色,聽張軌口氣,他似乎知曉出處,但原書卻萬不能輕示于人,一個不小心,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楊駿干咳兩聲,遮掩道,“這就是原書呀!”

  張軌搖搖頭,愣在原地,滿心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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