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陋巷那座只有兩間破土房的老宅院,院門一直敞開,這在鄰里街坊看來是件稀罕事,有不少人經(jīng)過時,伸長脖子往門內(nèi)探。
曹小二將幾個紅薯埋入不見明火的灶洞里,揣入袖中的煮紅薯始終沒好意思拿出來給秦恒。
曹小武眼圈微紅,不過情緒已然好多了,因為秦恒斬釘截鐵出口的那兩個字,“不是”。不管真假,曹小武都信。
秦恒對自己說出口的“不是”,在騙與不騙之間下一個最終定義。答案是肯定的,騙了曹小武,只是秦恒覺得自己這個騙,也算騙的心安理得。
曹小二背對著二人,眼睛盯著晦暗的木炭,心思復(fù)雜到了極點。
北邊那場大戰(zhàn),雖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風(fēng)聲傳到天下各州郡,但這就已然說明了問題。若是大捷,自然會昭告天下。現(xiàn)在這樣無聲無息,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敗了。炎慶軍以戰(zhàn)力強橫冠絕天下不假,可赤域蠻夷大軍同樣以勇武,善馬戰(zhàn)著稱于世,曹小武清晰記得雙方?jīng)_殺交戰(zhàn)時的慘烈情景,已經(jīng)不能用尸橫遍野來形容,尸山血海才更恰當(dāng)。敵我雙方人數(shù)又是如此懸殊,沒有增援,炎慶軍死戰(zhàn),最終只會落得全軍覆滅。
這個結(jié)果,曹小二猜到了,但不愿去相信,見到恒哥時,相不相信,他都知道,那就是答案。他不敢問恒哥,老吳,瘦猴兒,鐵公雞,阿駝……這些人有沒有活下來的,沒臉問,也更怕聽到的是,都死了。
紅薯烤熟了,也烤糊了。
三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人拿著一個紅薯。
秦恒剝掉紅薯烤糊的外層,咬了一口,燙的舌頭打顫,呼了好幾口氣才咽下肚,他看向曹小二說道:“半年未見,見了你恒哥就沒話說?”
曹小二剝掉的糊層很少,埋頭狼吞虎咽的吃,也不覺得燙,聽到恒哥的話,下咽的動作一滯,旋即將塞得滿嘴的紅薯吞了下去,然后抬頭,笑著說道:“藏了許多話在肚子里,見了面又不知從哪兒說起,這是不是恒哥以前常說的,肚子里面沒東西,寫不出錦繡文章?!?p> 秦恒笑罵道:“滾蛋,這哪兒跟哪兒,說話想到哪兒說哪兒,跟錦繡文章屁的關(guān)系。”
曹小二撓著頭,臉上表情雖然略顯尷尬,但笑意輕松了幾分。
秦恒又咬了一口紅薯,轉(zhuǎn)頭看向曹小武,“小武,你還是去多讀點書,可千萬別學(xué)你哥。”
曹小武自然聽出了秦恒話里的玩笑意味,他瞄了他哥一眼,跟著咧嘴傻笑。
“高塘縣的桃李學(xué)供院的學(xué)院長夫,與我爺爺是舊識,到時我寫封信,你給他帶過去,順便幫我問個好,小武就去那里求學(xué)?!鼻睾阌挚聪虿苄《f道。
曹小二一怔,就要說什么,秦恒一擺手道:“你都和小武說了我們是兄弟,我有個當(dāng)大官的老爹,怎么也要把這排面擺出來,說一句,這都小事,恒哥解決了?!?p> 曹小二心中既開心又難受,但更多的還是開心。
曹小武更是難掩激動的心情,一蹦起身,跑到秦恒身前,學(xué)著江湖人的抱拳禮,道:“恒哥仗義?!?p> 秦恒舉起右手,掌心對著曹小武,笑道:“讀出一個千古圣賢?!?p> “嗯,就讀出一個千古圣人?!?p> 曹小武與秦恒輕輕一擊掌。
秦恒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句激勵的言語,從此之后,成了這個八九歲大孩子的人生追求。
一生經(jīng)歷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曹小武,許多年后,重遇那個白衣年輕人。
這名天下讀書人敬仰崇拜的儒家圣人,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恒哥,這千古圣賢,我曹小武讀出來了?!?p> 當(dāng)然,眼下的二人并不知道。
此時,院子里的氛圍融洽了許多,笑聲多了起來,說話也隨意了幾分。
秦恒也從這些言語中聽出了許多,比如兄弟二人生活的拮據(jù),爹娘的往事,二姨的刻薄……
大多是曹小武在說,曹小二偶爾插口幾句,秦恒在靜靜聽著。
院門口“蹬蹬蹬”跑進來一個與曹小武年齡差不多的孩子,穿了個半身馬褂,長筒褲,全身黝黑,比曹小武壯了許多。這孩子滿臉焦急的闖進門,一進門就四下亂看,好像在找什么人,當(dāng)他看到曹小武,慌張道:“小武,不好了,馬縣丞帶了一大幫子人,已經(jīng)進巷子了,看走的路應(yīng)該還是你家,我看你們得趕緊把門關(guān)住,裝作不在家?!?p> 隔壁院子一個婦人暴怒的聲音傳來,“狗蛋,你跑那邊去作死,還不快給我滾回來?!?p> 許狗蛋聽到聲音縮了縮脖子,連忙往門外跑去,邊跑邊回頭重復(fù)道,“小武,快把門關(guān)上?!?p> 曹小武又氣又怒,手里的紅薯被他給捏的稀爛,他大罵道:“狗仗人勢,不要臉的馬老狗?!?p> 秦恒看向曹小二,想詢問是怎么回事。曹小二雖然在盡力壓制憤怒的情緒,但秦恒還是能感覺到。而且,曹小二臉色難看至極。
然而,還沒等秦恒開口詢問,院子里就已經(jīng)“呼呼啦啦”闖進來二十余名束裝整齊,佩刀的衙役,最后走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
一個約莫六尺高,身穿錦衣華服,頭上還學(xué)著文人墨客別了一個玉簪,臉蛋兒長得像個肉球,有一雙瞇縫眼,起碼有兩百余斤的中年胖子。兩腿走路,一走一夾,緩慢地邁過臺階,走入院子。這段只有尋常人七八步路的距離,愣是讓這胖子走了二十余步。
胖子仰著腦袋,可以看到滿頭的虛汗,他拿肉乎乎的手呼扇著,嘴里喘著粗氣道:“你們曹氏兄弟也真是的,拿錢買你們這破宅子,還非得勞本縣丞親自前來。我堂哥都不高興了,認為我連這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還派了人坐在我的縣丞大堂,你讓我這臉往哪兒擱?”
中年胖子又往前走了幾步,一腳踹翻秦恒面前那張長短腿八仙桌,低頭笑瞇瞇道:“偏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是你們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