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巷子里頭住了正好十戶人家，最外頭臨著大馬路的一家姓高，前些日子高家老爺子將對著大馬路的外墻敲出了一道門，用些個磚塊、石棉瓦搭了半間屋子開起了個小賣部，從水果糖、鉛筆、藍墨水，到香煙、啤酒、洗衣粉，地方雖小，賣得東西倒是齊全，后來生意一月好似一月，連海帶、魷魚之類，這些個南北貨也都進了貨來賣。

　　今天晚上巷子里格外熱鬧，住在巷子最里頭那戶老李家的小兒子打南邊兒部隊轉業(yè)回來，杠了一臺電視機，一臺電風扇，還有一臺叫做‘立體聲’的收音機，現(xiàn)在電視機正架在他家門口巷子空地當中，老李兒子撥弄著天線，調著頻道，電視機里出現(xiàn)了黑白畫面，老人小孩兒都搬著凳子湊到老李家門口，坐在電視機前，一個個看得是目不轉睛的。新買來的電風扇也被老李家小兒子拿出來，給大家伙兒涼快涼快，看著電風扇搖頭送風，有那淘氣的小伢子趁大人不注意，又是亂摸，又是亂按風速調解按鈕，老李老婆在旁邊見了生怕新東西被弄壞掉，心痛得喊道：“哎呀呀，別碰著，當心刮到手哦！別碰，別碰”，但是又聽到鄰居們無不羨慕地說著：“果然是比蒲扇不止省力，出來的風可是要更涼快些！”，老李老婆覺得兒子給家里增了面子，雖然心里還是心疼電費，嘴上、臉上卻都是掩不住的口是心非：“哪里喲，我白天在家里就打開吹了，這東西吹得人頭痛，我還是喜歡蒲扇扇的風好。”

　　正是伏天，看電視的人散了以后一家子把竹床般到了院子里來睡，蚊子雖然多了，但總比悶在屋里舒服。老李家其實有三個兒子，老大叫李五一，老二叫李八一，老幺，也就是南邊兒轉業(yè)回來的這個，叫李國慶。其實除了老大是趕著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出生的，其他倆兒子都沒生得那樣正正好的日子，老李自知自己反正也沒啥文化，真要讓他想出個啥好名字，怕是想破了頭也是想不出的，于是就這么排著順序給是三個兒子起了名字，倒是省事了不少。

　　老李是招工出來做了城里人，他老婆自然跟著一塊兒來了，在村里屬于絕對的幸運兒，但在城里就屬于啥關系也沒有的半邊戶，一直沒能給他老婆安排上個工作，靠他一個人的工資給帶大了三個兒子。

　　大兒子李五一當兵去了東北，轉業(yè)后也就留在了當地，在那里成家立業(yè)，三五年才回來得一趟。二兒子李八一在城郊的一家煉鋼廠里當工人，還不是正式編制，只是個合同工，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今年為這兒事情，老李家沒少焦心。托人介紹了好幾撥姑娘，知道是‘合同工’后這事兒就黃了，李八一又是個老實巴交的個性，人家姑娘問他結婚后準備住哪兒，他就說：“分不到房，只能住他現(xiàn)在住的這間屋子?！苯榻B人把這話轉述給老李知道后，把老李給氣得，到家指著李八一就是一頓臭罵，李八一脾氣好，隨便你怎么說，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一會兒，就摸到在屋子里自己看自己的書去了。

　　老幺李國慶最近也讓老李兩口子煩心得很！照理這小兒子是爹媽最偏疼的，事實上也是，李國慶打小長得就是三兄弟里最出挑的，濃眉正臉，個子也最高，性格活潑嘴又甜，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歡，老李兩口子一直就認為小兒子將來肯定是最有出息的，現(xiàn)在當兵轉業(yè)回來了，部隊給了他分配工作的指標，市里頭好幾處單位等著他挑，人還沒回來，就有大領導托人來帶話，希望李國慶過去，他在部隊車開得頂好，從小轎車到大解放，沒有他搞不定的，你把這車子里頭的零部件全給拆了，李國慶三下五去二就可以裝好了直接開上路去，上年全軍技術大比武，李國慶取得了前三的佳績，在他們軍區(qū)里著實火了一把，這次轉業(yè)回來，市里頭聽到了消息，市長市高官都派人來請他去市政府里當司機。

　　“你知足吧，小子，老爹知道你是有些能耐，這不已經是高得頂天了，到頭兒了，”老李搖著蒲扇，苦口婆心地勸說著，那電風扇早叫老李老婆給收了起來，這吹一晚上的電費，可是叫人心痛：“給市委盧書記當司機，不過兩年就指得上的可以往上爬，我聽說這盧書記的現(xiàn)在的司機，才不過干了2年，給安排了個鹽業(yè)公司的科長，事情體面，還有油水！你就知足吧你！”

　　老李老婆說不出啥新鮮詞兒來，只站在旁邊不住地幫腔說著：“就是！就是！聽你爸的，錯不了！你呀你呀，可得聽你爸的意思！別再想那開店做生意的主意！說出去都叫人笑話！”

　　“你眼見著兒路口那高家人開了個小破鋪面，就怎么地啦！我實話跟你說，他老高那樣做，不過是為了條生路，沒得辦法了，才搞了這么個營生！他家原先跟著兒子進了城里，原以為是來享福來著，這不你也看到了，兒子不知道犯了啥事兒，撞上嚴打，被槍斃了，媳婦兒丟下那么點兒大的孩子跑了，家里還有個在念書的小女兒，他老高一個農民，沒有工作又沒有退休工資，你說他不干點兒這開鋪子做買賣的活兒，他那一家子能活下去？！”

　　“爸、媽！我這情況不一樣，我想干點兒別的，”李國慶拿定了主意：“香港有個老板來到深圳，透過關系找到我們軍區(qū)副總司令，人家想在深圳開個汽車修理的廠子，還順帶賣些走私進口車，我覺得這活兒挺好的，我這身技術能用得上，人家老板說了，干得好，一個月賺上2、3000塊也都不是不可能，領導推薦我留在深圳去試試，我思來想去的……”

　　“得得得！你小子也別思來想去的，找個時間去盧書記那里趕緊報道去，我已經替你把這事兒給應承下來了！你當兵待的深圳那地方，我又不是沒聽說過，我們廠里頭搞技術的領導被請過去，不到半年就回來了，當時還好人家聰明，留個心眼兒，辦了停薪留職，否則回來連位子都沒了。”老李說的振振有詞：“人家回來就說，深圳那地方又小又破，啥也沒有，就那么兩三條馬路，天氣熱得要死，還有臺風，你當兵這幾年還沒待夠??！”

　　“二哥兒，你也不幫我說句話?！崩顕鴳c用手肘推了推跟他躺在一張竹床上的李八一。

　　“我能說什么，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今天兒也不會跟你擠著睡在這兒了。”李八一笑著，訕訕地答道。

　　“你問他？！你問他有個鳥用，你快問問他啥時候給我弄個媳婦兒回來！”

　　“爸！你怎么這么說話呢！我二哥也才剛參加工作！”李國慶怪道，見老李兩口子走進了屋內，便也躺下不再多話。

　　第二天醒得過來，李八一已經去了單位上班，老李推了個單車正要出了巷子，迎面走來隔壁巷子退了休的吳醫(yī)生，說是醫(yī)生，那只不過是大家習慣了這么稱呼她，其實她是市里人民醫(yī)院退了休的護士。

　　“喲，老李，巧了，找的就是你！”吳醫(yī)生笑呵呵地拉著老李的單車就往家里頭掉：“你那單位，晚些去上也沒事兒，走走走，去你家跟你說個正經大事情！”

　　“吳醫(yī)生，什么事兒這么著急，讓您一大早的跑了來？！”老李說得恭敬又客氣，但心里還真沒想明白過來，平時跟這吳醫(yī)生也沒啥來往，今天這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事”？！

　　吳醫(yī)生也不搭理老李問了些啥，只笑呵呵地顧著繼續(xù)說自己的：“聽說你家國慶專業(yè)回來了，今兒可是在家的？”

　　“在啊，才剛回家里來，這么一大早兒的，他能去哪兒。”

　　“那就好！那就好！”吳醫(yī)生依舊笑瞇瞇地，進得屋來，李國慶正在刷牙，他老娘在新燒一鍋水來給他下米粉湯，吳醫(yī)生還不等李國慶先打招呼，走過去一把拉過李國慶的說，左右橫豎看了又看，說道：“當過兵的孩子果然就是不一樣，國慶原本就長得就英俊又周正，這在部隊里鍛煉幾年，竟然，怎么看著，好像又長高了這許多了！”邊說著，又捶捶李國慶的手臂：“嘖嘖，你看著，你看看這壯實得，難怪招人喜歡！”，說完咯咯咯地大笑起來，聲音極有穿透力，仿佛整條巷子里的人都聽得到了。

　　老李兩口子被吳醫(yī)生這股子熱情勁兒給怔住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有看著李國慶，也是一臉不明就里的神色，此刻老李老婆將包好的茶水端到了吳醫(yī)生面前，吳醫(yī)生接過茶水自顧自地走進屋子里坐下說道：“老李呀！事情是這樣。”，老李抽了吧椅子也跟著坐了下來，李國慶跑去廚房自己煮了米粉在里頭吃了起來。吳醫(yī)生繼續(xù)說道：“我們醫(yī)院院長兩口子昨天晚上跑到我家里來找我……”

　　“你們院長是……？”老李有些懵了。

　　“跟我同姓，也姓吳，就是我們人民醫(yī)院的院長，吳院長。他老婆也是我們醫(yī)院的，胸外科主任醫(yī)師，卞主任?！?p>　　老李與他老太婆又互相對看了兩眼，然后一齊望回去看著吳醫(yī)生，這吳醫(yī)生看懂了老兩口的眼神，笑瞇瞇地吹著氣抿了一口茶，馬上繼續(xù)說道：“喜事啊！喜事啊！老李啊！我說，你們可真是生了一個好兒子！”，吳醫(yī)生手舞足蹈地繼續(xù)說道：“我們吳院長的女兒，現(xiàn)在我們醫(yī)院急診科的醫(yī)生，吳麗！竟然看上你家國慶啦！”

　　“您說，她看、看上我家國慶？是什么意思？！”老李話沒說完，吳醫(yī)生搶著回道：“老李喲老李，你說我這話里還能有什么意思，我們吳院長的獨生女，將來可是要在我們醫(yī)院年輕有一番作為的醫(yī)生，吳麗吳醫(yī)生！哎喲喲！我這專門來跑一趟，難道是來發(fā)神經胡說八道了不成！”

　　“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老李露出了憨憨的傻笑，老李老婆快快地端來剛拆開的李國慶帶回來的幾樣港式點心，放在個搪瓷盤里裝好了，畢恭畢敬地送到吳醫(yī)生面前，滿臉堆笑著說道：“您老人家替我們操這份心，真真是不知道怎么謝您哦！您老人家莫來氣，我和我們家老李剛才應該是一個想法，我們這樣的家庭，哪里敢去想吳院長家的女兒，且不說人家吳院長是大領導，他和他愛人卞主任還都是上海人，你就看他們家女兒，吳麗吳醫(yī)生，我們從小就看見過的，那長相，那氣質，哪里像是在我們這種小地方長大的女子，我前些天還走在路上的時候看到她兩次，我認得他們一家子，可我不敢上去打個招呼說句話。我早聽得大家在議論，都說吳院長肯定要讓女兒回上海去，嫁個上海人，今天您突然過來，又做起媒來，也怪不得我們家老李不敢想哦，這是我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

　　吳醫(yī)生聽得老李老婆這番話，忙拉著她過來坐在自己身旁，嘆道：“我的老姐姐哦，我一開始聽到這個事情，我可不也是和你一樣的反應！你們是不知道，想娶吳麗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都快踏破了門檻了，別說我們這里，我聽說，有一次吳院長去省里開會，省委副書記歐陽書記都專門找到吳院長，說是要把他兒子介紹給吳麗認識認識！你別說你不敢想，不敢跟她說話，我還沒退休的時候，有時候在醫(yī)院里碰到吳麗，那白白的皮膚，細尖尖的鼻梁，還有那一頭烏黑黑的頭發(fā)，哎喲喂，我每次看到她啊，我心里就在想，怎么會有長得這么好看的女子哦，我甚至覺得我們醫(yī)院因為有了吳麗醫(yī)生，檔次都上去了！”

　　“您說，她是怎么注意到國慶的？這兩三年國慶在外頭當兵，就沒怎么回來過，之前都還是十來歲的小孩子，能知道什么！”老李問道。

　　“卞主任找我的時候，我也這么問來著，我說吳麗什么時候知道李國慶這個孩子了？！”吳醫(yī)生答道：“卞主任說是好像是李國慶當兵前到我們醫(yī)院來體檢，正好吳麗也來我們醫(yī)院了，做實習醫(yī)生，可這前前后后到底是什么情況，卞主任也說不清楚！哎！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家長哪里管得??！說媒的天天不是找吳院長，就是找卞主任，可媒人介紹的吳麗一個都不肯見，老兩口也是急了，這還是卞主任追問之下，吳麗才說了這么一點點子！”

　　“他家怎么就知道國慶回家來了，這才剛回來兩天！”老李追問道。

　　“不知道的！是趕得巧了！我昨晚上跑了去找吳院長想拜托他點兒事情，哪知道吳院長去省里開會了不在家，卞主任在，我就和卞主任扯了些閑話，也不知道怎么，就說起了她女兒吳麗，就這樣又扯出你家兒子來了！”

　　老李老婆聽得，心里美滋滋的，給吳醫(yī)生的茶杯又加了些熱水，想著兒子娶了吳院長的女兒，那這可是要光宗耀祖，將來自己走出去，腰桿子挺得更直了，她嘴里笑呵呵地說道：“說起來，咱們家和吳院長家倒也不算是不認得的，那幾年卞主任下放就正好下放在老李家的大隊那里，雖然不是一個村子的，但隔得也不遠，那時候我每個禮拜趕圩都能碰到卞主任，如果碰巧正好一路來或者一路回村子里去，還說過幾句話的喲！”

　　老李若有所思，聽著兩個女人你一嘴我一句的說著，一開始覺得驚喜，再想又覺得突然，三思后總覺得沒個底，說不上哪里不對！就在這時候，李國慶叼著煙手插口袋，吊兒郎當地斜靠在門邊，吳醫(yī)生見著他，反而主動笑盈盈地說道：“國慶啊，你肯定聽到阿姨說的了，你……”

　　李國慶看也不看吳醫(yī)生，也不接話，只自顧自地說了句：“我這兒馬上就要去深圳了，這不是耽誤人家嘛！”話音剛落，他老娘氣得從椅子上彈起來，抓著他的衣服就是一頓捶打，嘴里罵道：“你個要死的哦，你去深圳做什么，去作死哦你！不懂事你，不懂事！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你懂不懂啊，前世修來的福氣！”

　　李國慶不以為然地將他老娘推開說道：“媽！我這是替人家女的考慮，咱們做人憑良心講道理，她總不可能跟著我去深圳吧，那地方破破爛爛的，她去了又能做什么……”

　　嘭！一聲響，老李將手中的茶杯直直地砸砸在地上，正好落在李國慶的腳邊，杯子里的熱水燙了老李一手，慌的老李老婆沖過去要去給他擦手，被老李給一把推開，他指著李國慶吼道：“你個畜生！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