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娣自知好戲不可錯過,也不想教崔昱姝受了蒙蔽。
她啊呀一聲跌在地,哭著叫著喊疼,侍婢們扶之不起,到底撒嬌耍潑將崔昱姝牽絆堂中。
李沅山引著身后之人一路穿廊過檻,進了會客堂。
他先行匍匐過來,口口聲聲喚著阿娘阿妹,又將她們一一扶起,這才轉身拜見阿耶嫡母,長串的祝辭滔滔脫口,引得李垺一臉不耐。
“你這混兒,且說犯下何事!”李垺背身怒問。
“太原王祁見過李相公!”
李垺背脊微顫,斷定不是其兒,此聲卻是十分耳熟,慢轉身望來人其面,既訝又喜。
“這不是太原王賢弟?今日是什么風,竟把你吹到此處?快快上座!”李垺面對這位即成的兒女親家分外客氣,全然沒了一朝宰相的氣勢,反倒更像一位慈和老父,只恐生了怠慢,連累愛子落了岳家取笑。
不料面前這位堂堂醫(yī)學名家、醫(yī)書編纂家王祁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揖禮伏地叩首,“李相公,嫂夫人,我王氏對不住你們二位?。 ?p> “這,這話從何說起?”李垺親扶起王祁,嚴令下人遠退。
想著同行而回的自家混兒不會是事外之人,便未將其趕走,卻也未著他起身。
王祁與李垺對面坐著,極是苦惱,卻不得不啟齒闡明來意。
“李公,還記得半年前,您親自于太原,與我李家定下婚約,可如今,卻是我王家要變卦了……哎……”
聞言,旁側的崔施鳳難以安坐,繞帕的指尖探出去,質問道:“難不成我李家上門給你的體面成了錯處?今年春末,剛好至你女兒嫁齡,此時變卦,便是存了心要打我李家的臉了?”
李垺心有郁悶,但還是體現出宰相肚子能撐船的寬容,肅面問道:“可是王公有難言之隱?”
王祁悶悶垂頭,“正是,正是……我那不爭氣的女兒心生旁意,我不得不腆著老臉親自與李公和嫂夫人賠罪……”
崔施鳳驚地站起身子,怒氣橫生,踱步不止,切齒道:“我那惟兒博學有才干,年十余便能屬文,今春闈已然高中……七望女兒擠破腦袋求入我兒嫡門,這等榮耀給了你王家,如今竟配不得你了?”
王祁雖是王氏旁支,但醫(yī)名在外,御駕難請,故此成了王氏家族領袖。
家中長女王知秋,是王祁與滎陽鄭氏所出,甚至柔婉溫淑,雖然他不能理解那般溫順乖巧的女兒因何上了賊船,但到底是那是他含口怕化珍視了十五年的明珠。
得見嫡母崔施鳳的咄嗟叱咤,王祁仿佛預見自家女兒未來的舉步維艱,心中愈加作痛。
崔施鳳難拂胸中之怒,又近一步,憤憤道:“到底是哪家不知死活的,偏生選擇來作踐我李家名聲?你且與我說說清楚,使你女兒易了心的,姓誰名誰!”
王祁緩緩抬首,伸手一指,痛心疾首道:“就是他!”
一直立于旁側觀語無態(tài)的崔昱姝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兒子,“山兒……”
那王祁氣得混身顫抖,“亦不知這兒郎使了什么解數,竟引得我兒指名道姓,非嫁他李沅山不可!”
李垺亦是一面不解,直指沅山斥問,“你自己說罷,對人家女兒做了什么!”
李沅山雙手偷偷揉著跪痛的膝蓋,慢慢直腰,一臉無辜,“我,我,沒做什么呀,我只不過,只不過……”
“你還敢狡辯!若不是你,我那乖兒怎可能哭鬧著要終身于你!我若不同意,便以絕食相挾……”王祁沖將過去,全然不顧大家形象,將李沅山撕扯起來。
李沅山不急不惱,邊躲邊力爭,“我真的,真的沒做什么,不過是,幾個年輕男女,馬毬打的累了,圍在氈帳里,踏舞,打令,吃烤梨,還喝了熱酒……一覺醒來后,我,我才發(fā)現偌大的氈帳里面,只有我跟知秋……”
“什么!你竟然輕薄了我兒……”王祁差點噴出一口老血,全賴最后一絲理智頑強撐住,身子頹然癱于地上。
崔施鳳聞言更是震驚,于她這就是齊天大辱,她奔上前去,扯起沅山衣領,左右甩開兩面肉掌,沅山那張比似潘安的俊臉即刻紅腫成一片。
“你,你,你這孽障!竟敢調戲自己親兄之妻……當把你這不知羞恥的東西,亂棍打死……打死!”
“母親,沅山冤枉啊!”沅山捧著腫臉哭嚎,“太原王家我是從未去過的,我哪識得未來兄嫂面貌?這次也不過是應了幾個朋友之邀,同游寒食,途經太原,便逗留了幾日……初識知秋娘子,我只知其人,連其姓氏都不曾得知……不過是臨回京前,知秋娘子家人尋得我,一番盤查,這才知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崔施鳳恨恨道:“你這畜牲,該把你交官法辦,你奸淫弱女,當得死罪!”
李沅山晃了晃腦袋,“母親差矣!我與知秋娘子男未婚女未嫁,且是兩情相悅……自然,我實不該酒后亂性,我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但若我九泉之下得知知秋娘子受盡了人間恥笑,便是做鬼也不得安生……”
李王兩方家長當然早就料到這關鍵之處,李沅山之所以做出提醒,意在督促他們早些結束對他的審判,速速做出解決方案。
暖閣內。
傻妹妹一手握著雞蛋塞往嘴里,一手將蛋白按在混哥哥淤青的半面臉上滾著。
待室內余無他人,沅山抬眼望著阿妹一張癡癡小臉,忍著疼痛低聲笑道:“烏龜爬門檻。”
英娣咯咯一笑,接繼一句:“就看此一翻?!?p> 半月前的沅山第一次聽到傻妹妹口中一句“烏龜爬門檻”,瞬間他就明白,傻妹妹不傻了。
小時候,兩人將小龜驅到門檻處,看它費盡力氣翻躍,沅山一邊撥弄龜殼一邊說“烏龜爬門檻”,英娣攥著拳頭暗暗為它加油,她送給小龜的鼓勵之語即是“就看此一翻”。
沅山稍顯得意,“今日這個翻身仗打的還算不錯吧?”
“嗯?!?p> “你這丫頭,自小主意就多。這次,我實覺不太可能的事,被你這么一番安排指導,偏就成了?!?p> “我且問你——”英娣正色道,“那王家娘子如何就輕易躺進了你的氈帳?”在英娣與他的一對一培訓中,只教他以貌誘人,收心不收人。
“當那王家娘子是癡傻的?哪里容易進帳!還不是我道高一尺……起用了我藏來防身的迷魂香……”
英娣不齒,“你用得著防身?”
沅山正色,“你七哥我這張臉,天下多少人覬覦呢,可不得好生保護著?”
“嘖嘖嘖!”英娣搖搖頭,一臉同情,“就這張紫薯臉?”
“你呀你呀,還是傻些好,傻些好!”
英娣想不到七哥竟有自行發(fā)揮,對無辜的王氏娘子不由生出罪惡之感,只好囑咐道:“王家娘子進門,你可要對人家好些?!?p> “那是自然,我早就對知秋發(fā)了毒誓,今生只娶她一個,無論如何不納妾……”
英娣聽了七哥的話,稍為心安。
“對了,此事雖成,但這并非我們的終點站,我偽裝之事,仍不可泄露。”
“我的傻妹,你還要如何?”
“待我為阿娘求個和離書,然后我們一家三口,外加你的新妻,去別城買塊宅地,我們?yōu)榘⒛镂锷粋€對阿娘知冷知熱的郎君,開始我們幸福安穩(wěn)與世無爭的小日子……”
沅山不由詫異,半晌道:“你說你,若早有此覺悟該多好!三年前我就勸你,偏你死倔聽不進去,你聰明不假,可是裝裝傻又有甚不好……你當你的兩次落塘就是人生大劫?你十歲之前哪次不是有驚無險?毫無預兆的由馬車上甩下來,被賣胡餅的夫婦劫到郊外……”
“我在私塾里多得了老師一回褒獎,回來就莫名挨了頓板子,多少人作證說我抄襲,自那之后,我就知道,若想在相府里活下去,就不能拔粹。你總看得見庸的沅馨和病的沅高吧,人家只是單純的笨著病著,哪里像我們兄妹倆這般多災多難……”
李英娣心中一動,頗為感傷,這高門大宅把人的靈魂扭曲的何等不堪!
“七哥,距回京城還有一段時日,你好生孝敬阿耶,求他把你和新嫂分出相府單過?!?p> “我明白你的擔憂,新婦與嫡婆母的梁子還未謀面就已成死結,怕是不能得解。不過……我哪能置你和母親于不顧,一人自在去?放心吧,我自有應對之策?!?p> 英娣未有揭穿,他的應對之策無非就是在坊間巷里大肆鼓噪,以輿論之力施壓相府嫡母,迫得崔施鳳礙于顏面,不得不對媵妾們施之以善。
她傻的這三年,他就是用口無遮攔的混不吝辦法使崔施鳳對他有所忌憚。
但她明白,這并不是長久之計,也不是所有狀況都能適用。
“哎,我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待你新嫂過門,你可不許欺負她?!币姲⒚妹嬗杏羯?,沅山開口逗趣。
“這就護起來了?看來是遇到真愛了!”
“跟你說你可能不會信,不愧是昭君之后,你是不知那知秋娘子何等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