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傳旨的內(nèi)宮監(jiān),何光華和李鐸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沒過多久,屯衛(wèi)軍大統(tǒng)領劉一傳和手下左屯衛(wèi)將軍何彪匆匆趕來。他們同樣剛剛接到圣旨,除了宣召關于皇太子巡視洛陽、撫軍監(jiān)國的內(nèi)容外,劉何二人也都得到封賞。
“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何彪脾氣火爆、性子直爽,眼前的情況徹底把這個粗魯軍漢給弄糊涂了。
李鐸沒說話,何光華也沒說話,旁邊的蒯印思索片刻,開口道:“這應該是皇帝的懷柔政策吧。莫不是緩兵之計?”
剛剛晉升為驃騎大將軍的劉一傳,此時也搞不清眼前情況到底是福是禍。
他對何光華猶豫的說:“要說是緩兵之計吧,倒也不像。畢竟發(fā)的是明詔,快馬廷報已經(jīng)開始通傳各州、郡、府、縣。最遠的地方,不出半個月也都會知曉。如此一來,殿下?lián)嵴|都武成殿的事,就算鐵板釘釘了?!?p> “哦,對啊,”何光華反應過來,趕緊向李鐸躬身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皇儲地位更加穩(wěn)固?!?p> 李鐸擺擺手,示意周圍跟著何光華道喜的眾人都直起身來,無奈道:“上柱國,你別開玩笑啦?,F(xiàn)在皇叔來這么一手,咱們該怎么辦呢?”
何光華沉吟片刻,說道:“殿下,您知道咱們現(xiàn)在最缺什么嗎?”
李鐸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有些摸不著頭腦:“最缺什么?”
“咱們不缺精兵、不缺猛將、也不缺堂堂正正的道統(tǒng)權(quán)威,”何光華嘆口氣:“唉,我們最缺的是深諳朝堂政治的謀臣。就像現(xiàn)在,陛下輕描淡寫的一紙詔書,我們既不清楚背后的緣由,也無法繼續(xù)明刀明槍的發(fā)動兵諫?!?p> 何彪問道:“為何不能兵諫?”
對于這個問題,在場的眾人都很想知道答案,只聽何光華道:“我們在帝都搞出這么大的動靜,武威軍神策軍互有損傷。而太子殿下又拒不奉詔、擅離東宮和帝都。無論怎么看,定個抗旨謀逆之罪都不為過??墒牵菹虏粌H不降罪,還特命太子撫政洛陽,我等也具有封賞,為什么呢?”
武將們捉摸不透其中原委,都屏息凝神聽他繼續(xù)講:“因為如果現(xiàn)在陛下撕破臉,定太子殿下有罪,那我們就絕不可能坐以待斃。等到兩軍對決時,他可以說我們謀反,我們也可以說他有意違背神圣盟約,大家各說各有理。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立刻就會出現(xiàn)皇帝與太子分庭抗禮的局面。而地方的官署和軍隊中的各個派系,也勢必將紛紛站隊,攪入局中。到那個時候,陛下既不能一口吃掉我們,我們也未必能攻克帝都,雙方將陷入難以預料結(jié)果的長期對峙。”
蒯印點點頭:“上柱國言之有理?,F(xiàn)在明旨一發(fā),天下皆知皇帝仍然守約,還對殿下及我等將士恩寵有加。若是我們此刻還要提兵逼宮,那么便會因為師出無名而導致軍心不穩(wěn)。用不了多久,各路勤王大軍便會及時趕來,以平叛的名義將我們消滅于帝都城下。”
李鐸皺眉道:“要是這么說,那本宮就乖乖趕赴洛陽嗎?接下來會怎么樣呢?”
“所以說,我們最缺謀政的良臣?!焙喂馊A無奈道:“接下來會怎么樣?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如此復雜的問題,實在不是我們這幫只知道舞槍弄劍的大老粗能夠想透徹的。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殿下您還安然無恙,軍隊也還在我們手中。這恐怕是目前最好的境況了?!?p> 聽完何光華的分析,劉一傳欲言又止,他旁邊的何彪忍不住搶先道:“皇帝不僅加封賞賜我們屯衛(wèi)軍,而且還有其他旨意?!?p> “什么其他旨意?”何光華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劉一傳沉聲回答:“陛下要帝都附近的屯衛(wèi)軍即可開赴邊關,馳援安西都護府,協(xié)防玉門關和陽關?!?p> 蒯印驚道:“好狠??!”
何光華心中暗道:皇帝老兒李坤,你果然有手段。剛才的詔書中,只說讓武威軍隨扈太子,并未提到屯衛(wèi)軍,當時他就已經(jīng)覺得不妥。現(xiàn)在看來,此計確實非同一般。
“恩寵信任、加官進爵”在先,“民族大義、國家安危”在后,輕而易舉之間,便分化掉何光華手中一支重要的武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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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屯衛(wèi)軍敢抗旨不從嗎?
放著迫在眉睫的敵國外患不管,死皮賴臉的留在帝都,其心可誅也!到時候,屯衛(wèi)軍上上下下都會被扣個“不忠”的可恥帽子,遭到世人唾棄。
搞不好,還要讓奉旨“撫軍監(jiān)國”的太子殿下站出來,親自明正典刑,嚴懲劉一傳等人,那樣熱鬧可就搞大了。
但是,屯衛(wèi)軍一旦離去,遠赴西域邊疆,先不用說其戰(zhàn)況如何,僅僅從宮里發(fā)出幾道金披敕令,旁邊再配合上安西都護府的壓制,就能輕易把屯衛(wèi)軍中的高層指揮官來個大換血,全部由皇帝信任的將領頂替接管。
從此,何光華就再也沒辦法得到屯衛(wèi)軍的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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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鐸一言不發(fā),靜靜的看著何光華,等他拿主意。
何光華倍感壓力。
他倒背著雙手,在主帳前的空地上來回踱步,時而停下來低頭沉思,時而抬頭仰天出神,周圍眾人都默默的看著他。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何光華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沖大家笑道:“呵呵呵,如此說來,倒也不失為兩全之法。此次行動,我們是想擁戴太子殿下盡早即位,執(zhí)掌大唐江山。以免夜長夢多,被小人覬覦寶座,以至于生出變數(shù)。但就現(xiàn)在的局勢來看,恐怕時機還未成熟?!?p> 他頓了頓,從容自信的說:“如今,陛下仍在盛年,帝位穩(wěn)固。況且也并未明確流露廢儲之意,我等尚不能急于一時。再者,此刻西域變亂,帝國邊關危急,實在不應該在內(nèi)部自亂陣腳,最后被外敵所趁。所幸的是,有我們一幫赤膽忠心、維護神圣盟約的忠臣在,殿下可以巡視東都洛陽,行使撫政監(jiān)國的大權(quán),儲位更加穩(wěn)固。即便是發(fā)生什么不測,仍有自保之力。所以我等還是先奉旨行事吧。”
“那么,我們?nèi)ノ鬟??”劉一傳疑惑道?p> “對,去玉門關。”何光華明確道:“一傳,此去西域邊疆,切記以防守為上,不可與突厥人輕起戰(zhàn)端。你必須牢牢掌握住屯衛(wèi)軍,如有任何變故,必須要先行派人趕赴洛陽,求取太子殿下的旨意,再做定奪?!?p> 劉一傳鄭重的點點頭。
囑咐完屯衛(wèi)軍大統(tǒng)領,何光華又對蒯印說道:“你趕緊派出信使,請吳先生來洛陽,越快越好!”
蒯印領命飛奔而去。
何光華轉(zhuǎn)向李鐸,深深一躬:“殿下,您若無異議,咱們這就起駕洛陽吧?!?p> 大唐皇太子微微頷首,溫言道:“從此,就有勞何太傅了?!?p> -
帝都安化門,城樓。
皇帝李坤一身白色文士裝,外罩黑鵝絨大氅,站在清冽的寒風中,遙望城下不遠處的連綿軍帳。
半個時辰前,左右武威軍開始集結(jié)動員,陸續(xù)拆營拔寨、整理行裝。
已經(jīng)變得有些零落的軍營正中,樹立著兩桿大旗。
一面是純黑色主帥大纛,旗幟中央一個斗大的“何”字,兩旁寫著“大唐上柱國武威大將軍忠勇侯”;
另一面旗幟只寫了一個“李”字,鮮紅的筆畫,在明黃色的旗面上顯得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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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望著那面臨時找來、代表太子御駕所在的黃色大旗,不禁有些微微的惆悵。
內(nèi)侍總管福寶輕聲道:“大家,城上風硬,還是回宮吧……”
見李坤沒有回應,站在旁邊的張策道:“陛下,微臣作為太子少師,沒能盡到職責,令東宮殿下身處困境,實在難辭其咎……還請陛下責罰?!?p> 李坤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張策,仍然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后繼續(xù)向遠方眺望。
“陛下不必過慮,”徐成淼躬身道:“明鑒司有辦法從洛陽把太子接回來……”
張波聽聞此言,心道:北衙明鑒司所謂的“接回來”,恐怕用“綁架回來”形容更貼切,而且不用分是活人還是死尸。
他正要說話,突然有人扯他衣袖。愕然看去,正是老將軍胡云天在朝他微微搖頭。
只聽李坤悠悠道:“接回來又如何?人回來,心也回不來?!?p> 雷桓拱手肅容,說:“陛下,臣以為徐大人的建議值得考慮。難道您就不擔心,太子殿下會受到何光華的脅迫嗎?”
“鐸兒總要長大的,”李坤語氣加重幾分:“既然要長大,就必須學會如何面對權(quán)臣,學會如何生存自?!?p> 說到這里,李坤有意識的避開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道:“屯衛(wèi)軍奉詔開拔了嗎?”
張波回稟:“啟奏陛下,屯衛(wèi)軍統(tǒng)領劉一傳已經(jīng)派人復旨:全軍立即奉命出征。兵部簽發(fā)的行軍執(zhí)節(jié)也送到了屯衛(wèi)軍主帳?!?p> “好,好,很好?!崩罾に煽跉猓廊坏溃骸八麄兛下犜?,這事就好辦。西邊也確實很緊急,不能沒人管?!?p> 胡云天顫顫巍巍的說道:“咳咳……陛下,老臣以為……咳咳咳,此事沒那么簡單??瓤取瓌⒁粋髂莾砂阉⒆?,怕不是突厥人的對手……咳咳,咱們還得早作打算啊?!?p> 被胡老將軍連咳帶喘的如此一說,大唐皇帝李坤立馬覺得身上的寒意又平添幾分,也不知道是因為身冷還是心冷。他急忙說道:“對對對,愛卿講的有道理,鐸兒這邊暫且先不用分太多心,咱們趕緊回宮,商量商量西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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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承業(yè)二十一年的帝都騷亂,就以這樣的“和平”方式,暫時落下帷幕。
后世史官在記述這段經(jīng)過的時候,往往語焉不詳,版本迭出,且前后矛盾。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除了當時個別幾位有資格參與其間的重臣名將外,沒有誰能真正說的清楚,那天長安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人們只能看到的是:某個風和日麗的尋常春日,左武威軍突然進入都城、封鎖朱雀大街;然后,他們又被神策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趕出帝都;再然后,就是宮中傳出那篇名動天下的詔書——東宮撫政;再再然后,就是太子領著武威軍前往洛陽、十萬屯衛(wèi)大軍出征兩關;再再再然后……就再也沒有然后了。
你要說這不是叛亂吧,不對。
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連續(xù)出現(xiàn)違旨犯禁的武裝流血事件,莫名其妙的死了成百上千個士兵以及十幾位高級官員,其中竟然還包括左武威將軍陳云帆以及兵部侍郎戚興這樣的大人物,實在是匪夷所思。
可你要說就是叛亂吧,也不對。
皇帝依舊是皇帝、太子依舊是太子,整個亂局中并沒有人被定罪謀反,更沒有人因此被抄家滅族。
傳聞中的始作俑者——上柱國何光華,事后還被加官進爵,仿佛立了什么大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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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依照比較官方的說法,該事件的性質(zhì)為:小規(guī)模的治安騷亂。
至于騷亂的起因,則是右神策軍某位馮姓軍官,與左武威軍某位劉姓軍官,因為爭搶“怡紅院”的頭牌姑娘翟嬌嬌,雙方發(fā)生激烈口角,近而大打出手;大量所屬部隊的人員參與斗毆,以至于持續(xù)引發(fā)沖突升級。
所以,這起被命名為“風流債(馮劉翟的諧音)騷亂”的治安事件,最終由京兆尹府的莫忠大人承擔責任。
因為莫大人治理不力,所以被罰一年的俸祿,其余負責京城治安的府軍長官紛紛撤職查辦,而長安知名的娛樂場所——怡紅院,停業(yè)整頓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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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時的人們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小騷亂,不過只是大戲開鑼的前奏而已。
真正的驚濤駭浪,才剛剛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