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神道
夜深沉,秋風寒,荒草凄凄,落葉紛紛。
寥寥幾抹紅色的光暈浸透繪有精美花團的油皮紙,稀稀落落的灑在青灰色的神道之上,將滿地的枯枝殘葉映照得斑駁陸離,竟如蒙上了一層詭異陰森的氣息,讓目視者不寒而栗。
凌冽的寒風掠過濃稠的黑夜,將這滿地的殘葉卷入半空之中,打著旋,瞬間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神道盡頭,那堵斑駁的石墻之前,一個修長挺拔的白色背影仰首而立。神色嚴峻且落寞,緊蹙著濃黑的雙眉,望著一丈之外的圍墻內(nèi)飄出的蕭蕭落葉,陷入沉思之中......
此人,便是北殤。
三日前的那個夜晚,北殤極不情愿地隨同沈知入了宮。待二人面見圣上之后,北殤便將青隱寺所發(fā)生之事細細敘之。
雖說圣天皇對國師已有了很強的戒備之心,但是他萬萬沒料到國師竟是邪魔之人。
作為一國之君,世間大國之范,圣天皇對于傳說之中的六界之事一直保持懷疑態(tài)度。直到十八年前,他遇見了北殤生母,那個神秘莫測的絕色女子,他才承認這諾大的世間真有許多讓人無解之事。
這位仙女般的人兒,如此清新脫俗,宛如一縷清澈的月色,從黑夜中悄然而至,出落成一個嬌而不艷、不諳世事的柔情女子。又像是從夜色中綻放出來的神靈,隨夜幕而來,隨天明而去,飄飄渺渺,來去無蹤影。
圣天皇從未如此癡情于一個女子,后宮佳麗三千,皆抵不過她眉眼彎彎,酒窩淺笑。
雖是良辰美景,無奈時日甚短。
待北殤出生之后,她便一去不返,留給圣天皇的只有長夜漫漫。孤燈無盡,夜色茫茫,他將一腔柔情藏于心底,于睡夢中苦苦相守。
一晃十八年過去,她仍舊了無蹤影,是生是死,或許終究會成為圣天皇心中的憾事。
如今,永夜之危,世間如臨大敵。好不容易尋得救世之人,卻又惹邪魔之人相爭,連青隱寺師尊都命喪其中,看來著實是件棘手之事。思及此,圣天皇皆愁容滿面。畢竟此次浩劫面對的是一個看不見的邪魔之敵。
不凡之事須不凡之舉,不凡之舉須不凡之人。
皇陵乃是皇族之重地,怎能容忍邪魅之人在此霍亂。
圣天皇心知此事一刻也不容耽擱,簡單斟酌之后,便下令讓洛將軍帶兵趕赴皇陵救人。隨后,又讓沈知連夜趕回劍閣將青隱寺二位先知請入皇宮,以便商議永夜將近之事。
對于陌小蘇,這個只聞其名,卻從未謀面的女子,圣天皇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從北殤眼里看出了此女子的與眾不同之處。但凡言及此女,北殤的眼神中皆露出了羞澀的小心思。
天注定,又是一個奇女子!
圣天皇不得不承認,此女子或許會像北殤的生母般乃是神女幻之,來去皆無由,消失人世間,再無重逢之日。陌小蘇即是天賜的救世之人,定有非凡的人生。北殤若是沾染,此生恐是磨難重重。
思忖至此,圣天皇著實喜憂參半,不由得沉沉嘆息一聲。
書房昏暗,一粒蠶豆般的燈火在孤燈中跳躍著,倒是顯得諾大的屋子越發(fā)空曠寂寥。
北殤怔怔地望著沈知離去的身影,將目光落在滿屋的藏書之上。
那些棗紅色的高大的書架在昏暗的光線中好似一具具干枯的骨架,交錯鑲嵌在一捆捆青灰色的竹簡之中。這般昏暗陰森之地,竟瞧不出半點書房應有的氣勢來,更是聞不到半點墨竹之香??磥砀富室驯贿@永夜折磨得失去了往日高雅之趣,心之蒼老,竟是如此迅速。
北殤雖一言不發(fā),心中卻已似與父皇對話了萬千。他并不埋怨父皇將他送給師傅撫養(yǎng),只是遺憾從未見過娘親一面。不論是之前,還是此刻,皇宮的一切對他來說仍舊毫無吸引力。
錢權二字,在他眼中比不過一壺清酒兩盞粗茶。
不過一想到娘親,北殤的心便不覺地悄然抽搐,隱隱疼痛油然而生。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輕聲說道:“我娘親到底去了何方?”
圣天皇忽聞北殤言語,臉色頓喜。不過待他聽完北殤言及他娘親之事時,昏黃的眼眸中泛起的驚喜之色忽又暗淡下來。他兩鬢已斑白,額前皺紋深深,顴骨高聳,臉頰凹陷,深邃的雙眼凝視著北殤。片刻之后,他輕攬龍袍,拂袖于后,又仰首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眉頭緊鎖。
似乎心有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十八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此刻卻像是有一條無法再逾越的鴻溝,將二人隔開。
窗幔搖曳,燈影婆娑!
北殤用余光似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圣上已不再挺拔的背影,心里也是五味雜全。父皇縱然一襲華麗奢侈的黃袍加身,也難言孤燈相伴之凄涼。昔日那個高高在上的圣天皇竟顯得如此孤獨。
北殤心知此事乃是父皇之痛。師傅在告訴他生世之時也一再強調(diào)不要在圣上面前提及娘親之事??墒撬鴮嵢滩蛔?,畢竟血濃于水,對于娘親的幻想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
北殤見父皇無回應之意,便想打破這尷尬之境,猶豫片刻之后,便緩步挪至父皇身后,輕聲言道:“父皇,兒臣還有一事相稟!”
“嗯!”圣天皇嘴角微微一笑,眼角似有淚光閃爍,他并未轉(zhuǎn)身,甚是享受這難得的父子情。能讓北殤這小子主動開口說話,他確實滿心歡喜。
“此次去青隱峰,兒臣有幸得到青隱寺四師姐秘制的藥丸,療效極好,定比那妖言惑眾的國師之物有效。兒臣斗膽進言,還望父皇以后別再吃那國師所配的長生不老之藥。唯恐那些藥來歷不明,暗藏禍心,不僅不能強身健體,恐怕還會殃及性命!”說著,北殤便從懷中掏出覓聽師姐給他的一袋藥丸,緩步上前,躬身呈上。
“哈哈!”圣天皇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昏暗的房間內(nèi)。隨即,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雙手,輕撫住北殤的肩膀,傷感言道:“還是我兒有心,我兒有心?。楦咐τ谀惆。 ?p> “父皇不必憂心,兒臣此生有幸出生于帝王之家,又從師于劍閣之主,已算投胎之佼佼者。只可惜兒臣天資愚笨,未能成就一番大業(yè),愧對于圣上和恩師的切切期望?!闭f完,北殤低垂眉目,滿臉愧疚之色。
“我兒尚小,天生與眾不同,哪是這世間的凡眼肉胎能瞧得見的。三年前,樓蘭之行,你已如此有膽有識,為父深信你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偉業(yè),繼帝王之位,安邦于天下!”說完,圣天皇顫抖著雙手接過北殤手中的藥丸,捧至鼻尖嗅一嗅,甚是激動地言道:“此物果真乃仙藥也,聞之,已覺神清氣爽,血脈膨脹,恍惚間好似年輕了幾十歲??!著實不愧出至青隱寺高人之手!”
“兒臣此生只想游歷山川,看盡世間之繁華!皇子們有賢者眾多,帝王之位還須父皇細細斟酌才是?!闭f完,北殤咧嘴笑之。
“哈哈,我兒的性格果真如父啊!”圣天皇甚是得意地說道。
二人相視一笑,勝過萬語千言。
突然,長廊外傳來了一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
“圣上,劍閣陸大人有急事覲見!”公公面色焦急,踱步言道,便躬身退至一旁。
圣天皇急速打量著公公的表情,已然知曉大事不妙。原本陸劍平安歸來,定是皇陵之事有了盼頭。不過他見公公面色不詳,定是出了大事,瞬間臉色沉沉,黃袍一揮,順手將小袋子塞入懷中,厲聲言道:“快快請至殿前!”
“六叔歸來,想必師傅已回......”北殤聽聞陸劍覲見,定是有關皇陵之事,正欲轉(zhuǎn)身跟隨,哪料到圣天皇走了幾步便回身言道:“青隱峰之行,你已跋涉數(shù)日,身心疲憊,如今皇陵之事,你暫且不用操心,在此好生休整幾日!”
“可......”北殤話未說完,父皇的身影已步入長廊之中。
紅柱綠林,迂回婉轉(zhuǎn),燈影搖曳,人影晃動。
十二個俏麗的宮女挑著燈籠,踩著碎步,前前后后迎著圣天皇往長廊盡頭走去,公公弓腰駝背疾步緊跟其后。
“六叔歸來,皇陵之事恐已水落石出!”北殤暗自想到,他知曉父皇不讓他去見六叔定是怕他又生出事端??墒沁@番好意反而讓他更是好奇,不探個究竟,心里總是癢癢,他展顏一笑,計上心頭,消瘦的面頰越發(fā)俊朗。
待燈籠消失在長廊盡頭之際,北殤縱身一躍,攀住廊柱,連攀幾步,便躍至廊頂之上。
雖說北殤未領略甚仙招妙術,但他飛檐走壁的姿勢還是學得有模有樣。只見他躬身貓腰,身手敏捷,腳尖輕點幾下,便如落葉般飄忽在琉璃瓦片之上。
夜色無聲,寒露重。
待北殤越過幾重回廊,又穿過兩座庭院,再爬過幾間側(cè)屋之后,便隱約聽到了一陣說話聲。
北殤放慢腳步,輕輕趴在檐頂之上,豎起耳朵細細聽著。果真聽見了六叔和父皇的對話聲。這一聽,使得他的臉色瞬間變成土灰色。
原來六叔是僥幸逃出陷阱,入宮來搬救兵的。北殤得知師傅和師叔們皆落入了國師的陷阱之中,著實心急如焚。更讓他火急火燎的是,六叔重傷回劍閣竟是陌小蘇以靈力相救才得以脫險。此刻,六叔入宮,那陌小蘇豈能安分地守在劍閣。若是她不知死活地獨闖皇陵,恐怕小命難保。思及此,他再也等不及了,急忙轉(zhuǎn)身躍下屋檐,悄悄出宮去。
宮內(nèi)高墻聳立,守衛(wèi)森嚴。
北殤好不容易躲過巡邏將士,正攀住墻頭往外爬時,忽覺后背一緊,似乎有只大手如鐵鉗子般牢牢抓住他的衣襟,飛速轉(zhuǎn)身,將他甩至墻外。
“誰?”北殤驚呼道,還未待他抬頭,便看清了來人的衣衫,竟是沈知,便安下心來,詫異地說道:“想不到堂堂沈大人也學會了跟蹤之術,怎么看也不像是圣上身邊的大紅人?。 ?p> 沈知笑了笑,松開北殤的衣襟,輕輕整理,言道:“圣上著實不放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說完,他揚手一揮,黑黝黝的長街之上竟奔來兩匹駿馬。
馬蹄踏地無聲,好似踩在棉被之上,又好似踏著夜色而來。
“好馬!”北殤楞楞說道。
“送你一匹如何!”沈知見北殤一臉懵懂,未待他回應,便又說道:“我且先陪你走一趟皇陵,想必洛將軍已接到命令,連夜帶著重兵趕赴皇陵!”
“那是極好!這寶馬難覓?。】磥砩虼笕苏娌焕⑹鞘ド仙磉叺拇蠹t人??!不過大人不是去了劍閣嗎?怎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北殤撣去衣衫上的塵土,滴溜溜地瞧著那兩匹駿馬,毛色黝黑,精瘦矯健,果真是稀有之物!
“這般小事就無須大皇子費心了,如今二位仙師正陪圣上對弈,相談甚歡!不過,若是大皇子再這般言語下去,恐怕皇陵之下已是兵戎相見了?!痹捯粑绰?,沈知已飛身躍上馬背,手握韁繩,握緊韁繩,急切地望向北殤。
“永夜來臨,世間如此動蕩,圣上難不成還真能安心對弈!”北殤邊說邊躍上馬背。
“越是危機之際,越不能亂了方寸。圣上是何人,大國之帝,眾國之首,要相信圣上的眼光!”沈知側(cè)臉望著北殤,眼神明亮且極含深意地笑著說道。
“別這么看我!我可沒這本事!”北殤勒緊韁繩,風一般沖了出去。
沈知望著北殤離去的不拘背影,輕嘆一聲,便揚鞭追去......
皇陵神道
長夜沉悶,濃稠,像一鍋熬糊了的漿糊,黏糊糊的粘在天幕之上,將月色抹得干干凈凈。
若不是皇陵四周掛滿了明燈,果真像是待在一個了無邊際的迷宮之內(nèi)。
連風聲都是喘息著,斷斷續(xù)續(xù),浮若游絲。
三日來,皇陵之上已被洛將軍帶人翻了個遍,卻絲毫未發(fā)覺有甚異常。若不是隨后陸劍趕來,帶路去皇陵之后的峭壁之上,尋到了牧翛在龍脈之上挖的甬道入口,恐怕任由洛將軍一行人再尋個十天半月也無收獲。
那個甬道入口,北殤去看了。
密林森森,峭壁崎嶇。
入口窄且深。起初是一段泥濘的黑土,極具黏性,還惡臭撲鼻,若是粘在衣衫上是如何也甩不掉的。
約莫十來丈之后,便是一條垂直向下且僅能容一人匍匐爬行的堅硬石壁。石壁粗糙如布滿尖刺,輕易便將衣衫刮得只剩下絲縷。
石壁似乎長無盡頭,約莫半個時辰之后便聽見濤濤水聲,之后便進入了一個曲折如迷宮般的銅墻鐵壁之中,迂回婉轉(zhuǎn),密布暗室。
暗室之內(nèi)皆是堆堆白骨,在黑暗中泛著瘆人的螢光。白骨之中躺著、壓著或是卷縮著已死或是將死之人,面目猙獰,如鬼魅般。
如此活著,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未死之人見著火光靠近,瘋狂地撲過來,如厲鬼般撕咬啃食,嚇得將士們落荒而逃。
北殤當然未能如愿進入甬道之內(nèi),只在甬道站了半晌便被洛將軍帶走。
這三日之長,著實難熬。
當北殤得知陌小蘇已同南潯入了皇陵之際,真是度日如年,焦頭爛額,茶飯不思,日夜未眠。為此,洛將軍不得不派人緊跟著他。
北殤真是后悔沒能將陌小蘇看住。
若是再多叮囑她幾句,若是能將她一起帶入皇宮,說不定她就不會夜闖皇陵。不過,幸好還有南潯與她一同前去,否則很難想象她孤身一人如何應付那個老奸巨猾的國師。
陌小蘇,你真以為得到了師尊的真?zhèn)骶涂梢詾樗麨?,無法無天了。也不拿銅鏡好好瞧瞧,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沒我厲害,怎能吃透師尊如此深厚的修行之力。就算你是師尊口中言及的救世者,有天賜的機緣,不過至今除了瞧見你處處倒霉之外,似乎別無一點點好處。甚至,還得忍受你那雙迷人的眼睛帶來的深深傷害。
你那雙眼睛為何如此與眾不同,就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將我的靈魂捕獲,帶入那一片燦若星辰的蒼穹之巔,讓我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思及此,北殤似乎領悟了一件事,落寞的臉上總算浮現(xiàn)一抹笑意。不錯,或許只有他才能瞧見陌小蘇的眼睛與眾不同。師傅看不見,青隱寺師尊師兄師姐看不見,洛承央看不見......
難道,這便是天賜之緣么!
“啪嗒!啪嗒!”
突然,一陣急促而沉悶的腳步聲從墻內(nèi)傳來,打斷了北殤的沉思,也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的黑夜。
霎那間,在神道兩旁垂手而立的數(shù)十名佩劍侍衛(wèi)有了些許反應,竟同時將余光瞟向白衣人那挺直的背影,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又恐懼著什么?
還未待這些侍衛(wèi)反應過來之際,那白衣人已拂袖甩開長衫,猛然轉(zhuǎn)身,狂奔至門樓前。
那速度猶如一匹脫韁的烈馬般讓人措手不及,差點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如何?”北殤緊緊地拽住將士的手,焦急地問道。
“甬道已通!洛將軍命小的來通知大皇子,讓大皇子切勿著急,安心等著!”來者是個年輕的將士,言語清澈,不過渾身裹滿黑泥,且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眼見著竟撞了大皇子,慌得疾步往后退去,躬著腰,垂手而立,黑乎乎的面頰上只露出一雙疲倦不堪的眉眼,惶恐地盯著北殤的衣角,怯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