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金陵知府薛有志上大房那邊了,吳纓命下邊的人警醒些,要是有人過來請他,直接說不在。二房上下再一次如臨大敵。
可惜,天不遂人愿,外出要經(jīng)過幾個門,那邊都是其他幾房的人眼線,吳纓有沒有外出,他們都一清二楚。
“怎么,你伯父還請不動你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吳纓的大伯母郭氏。
吳纓裝死,“有人來過嗎?”
旁邊的紫兒搖頭。
郭氏不是頭一天跟這兩個人扯皮,要換平日里,她還有些耐心,今天不一樣。大年初一,知府上門,這傳出去得引出多少無端揣測。薛有志不在意臉面,吳家還要呢。
方才吳令佐命她親自上二房請人,那神色就透著古怪,當下有客人在場,也不好透露具體是什么事。從大房往二房這一路,她越想越覺得事情估計不簡單。所以現(xiàn)在是半點耐心都沒有。
“你還想反了天不成?”郭氏自認為在吳家內(nèi)宅,自己有絕對的權(quán)利,平日里對府上的女眷和子侄輕則數(shù)落,重輒家法,這套雖然變態(tài),但這么多年下來確實讓她樹立了威信。
“大伯找我去做什么?”笑死個人,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說的就是吳家各房和吳纓之間的相處模式。
郭氏不悅,“你眼里還有沒有尊長?讓你去你就去,哪這么多問題?!?p> “今天初一,大伯母就不要為難侄兒了?!蹦挠羞@樣的親戚,大過年的上門耀武揚威擺長輩架勢。雖說吳纓是習慣了,但不代表他心里接受,只要能頂回去,他都不遺余力。
果然,吳纓要是真跟她計較,郭氏也不能拿他怎么樣,畢竟人家現(xiàn)在是二房唯一的主子。只是,吳纓這個態(tài)度,今天怕是死活不肯出門了。可讓她獨自回去,吳令佐必要甩臉。左右為難之際,她有些氣急敗壞,“伯父伯母何時虧待過你,這些年又是誰在代你父母看顧你?你不要沒良心?!?p> 吳纓笑了,這場面一年都見不上幾回,實屬難得,“您看啊,您也不知道伯父叫我過去做什么,我若是沒個準備過去,萬一說話不經(jīng)腦子,惹惱伯父豈不弄巧成拙?!贝竽瓿跻坏模岄L輩生氣,簡直大逆不道。
“你……”郭氏被氣得心口疼。
不過她的救星沒有讓她久等。
“三少爺,薛大人請您過去一趟?!眳橇钭羯磉呑畹昧Φ墓苁掠H自過來了。
得,搬出官老爺來,吳纓不去也得去了。
郭氏洋洋得意地沖他挑了眼,像個戰(zhàn)勝的老母雞,轉(zhuǎn)身扭著徐娘半老的身板離去。
紫兒擔心地望著吳纓,“爺,要不裝???”
“那他們就會過來?!眳抢t冷哼。
吳令佐和薛有志總算等到了姍姍來遲的二房主子。薛有志打量吳纓,心下嗤笑,果然是個騷包的,這半天功夫估計都在折騰要穿什么衣裳登場了。
“給薛大人拜年了?!眳抢t恭敬地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
吳纓入座后,面向吳令佐,“伯父與薛大人在談什么呢?”知道真相的他此刻單純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吳令佐臉色明顯不佳,強扯著嘴角,做作地給他送上一個假笑,“你五弟與人有些誤會,伯父是想讓你帶些年禮去賠罪?,F(xiàn)在就去?!彼貏e強調(diào)最后四個字。
吳纓翻了個白眼,就知道會是這個結(jié)果,“什么樣的誤會非要我去?若是人家認得五弟,他不出面不合適吧?”大房就是這樣,好事全自己的,臟事禍事?lián)鯙娜麃砜浮K?jīng)常因為被各房欺負而莫名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很了不起的認知。
當著薛有志的面,吳令佐不好擺家主的派頭,畢竟知府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強忍著不耐煩,對吳纓耐心解釋道:“你五弟的性子你還不清楚?他不弄巧成拙就不錯了。這事啊也是你才能辦得好?!逼媪斯?,以前吳纓雖然不情愿,但幾乎很少像今天這樣直接提出異議,明擺著不想幫忙。
“伯父,今天可是初一?!狈且谶@天讓他出去觸霉頭嗎?
薛有志對吳家沒什么感情,也所以雖然不齒一大家子總使喚一個嗣子,但他也不會多事去干涉。只是,就像吳纓先前說的,吳子琪若是不出面,恐怕不夠有誠意。
“依本官看,五少爺一并前往穩(wěn)妥些?!鼻也徽f他同徐則都是朝廷命官,就憑兩人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徐野又親自登門,他怎么也要給程家小姐一個公道。而這件事本身也確實是吳子琪不對。
雖然要徹底按趴吳家目前還不太可能,但看吳家人倒霉,他還是樂見其成的。
江南,不該是世家的江南。
吳令佐張嘴就反駁,“子琪秉性不壞,就是被下邊的人慫恿,這些年性子愈發(fā)沖動不易管束。就怕他今日隨行,見著苦主不會說話,反將事情鬧得一發(fā)不可收拾?!?p> 吳纓聽進耳朵里,內(nèi)心已經(jīng)翻了幾百個白眼,“可是侄兒畢竟隔房,只身前去難保不會落人口實,說大房敷衍了事。若是五弟實在不愿意,那大伯母出面也是可以的。侄兒再從旁幫襯,苦主應當能賣個情面?!狈凑裉焓遣粫p易放過大房的。
吳令佐臉色黑如鍋底,吳纓看他這樣就覺得痛快。大房不在乎錢,最在乎世家之間的地位和在金陵城呼風喚雨的體面。吳子琪是吳令佐給予厚望的吳家未來家主,郭氏是吳家現(xiàn)在當家夫人。這兩個人誰出去給人賠不是,都會讓吳家臉面掃地。
“聽說這苦主年紀不大,如今租住的還是四房的宅子,你大伯母上門怕是要嚇壞他們。還是你去最穩(wěn)妥,那個宅子的地契你也一并帶去給他們。”
吳令佐說完這番話,吳纓轉(zhuǎn)過臉看薛有志,只見這官精神色如常,沒有反對的意思。
“既如此侄兒便走這一趟,不過人家若是仍不肯罷休,之后要鬧出什么來侄兒可不管收拾?!眳抢t笑得眼睛彎彎的,但誰都看得出他其實沒有在高興。
吳令佐的管家去了趟四房,很快就帶著水門街宅子的地契回來。與此同時,郭氏也在吳令佐的吩咐下,準備了一車名貴的禮物,給吳纓一并帶去。
“這些好東西送那窮酸,真是暴殄天物。”住在水門街的能有什么出息人物。
郭氏身邊的嬤嬤也附和,“他們這是訛了咱們啊,也不怕折壽。”
吳纓正靠在一旁的柱子邊看人裝車,郭氏主仆刻薄的話語全聽進了耳朵里,惡心得頭皮發(fā)麻。外人看吳家,都以為門風有多好,是江南世家的榜樣。只有活在這內(nèi)宅里,才知道是一群什么貨色。郭氏出身世家,如今又是吳家當家主母,可肚量這種東西在她身上就從未出現(xiàn)過。
“既然大伯母舍不得,那侄兒先回去歇會兒,什么時候想好了,什么時候再讓人叫侄兒?!闭f著就要走。
“你……”郭氏氣得臉白。但是她不能對吳纓怎么樣,因為剛才她總算知道吳纓是為了誰大年初一要出這趟門。吳纓如果不去,那么就只有他們大房自己出面了。
先前附和的嬤嬤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了一個趔趄,不敢哭也不敢叫。
郭氏看向吳纓,壓著怒意,像是在詢問:“這樣你滿意了嗎?”
吳纓把玩自己的腰飾,壓根不鳥她。
吳良帶來的人應該有練家子,否則六個人如何能將她的人都打成重傷。而且出手狠辣,不避暴露身份,目的不言而喻,想讓她知道得罪吳家的下場。
“壞了就不要了,過了正月再買新的補上?!背甜辆梁桶拙诱f。
在書房里的徐野扶好倒塌的書柜,一本麻袋布做封皮的書掉落下來,徐野撿起剛要放回原處,卻見上面隨意寫著兩個字——女戒。
程馥此時正好進來,看到對方手上的東西,剛要開口阻止,對方已經(jīng)翻開……
“噗嗤……哈哈……咳……咳咳……”
小姑娘尷尬地走過去,奪回那本“女戒”,隨便拉開一個抽屜塞進去。
徐野連忙收斂笑意,繼續(xù)收拾。
“小姐,吳家又來人了?!本辆辆o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吳纓在門口深吸了口氣才換上笑臉踏進程家。徐野的畫像當初就令他印象深刻,然而今日見到本尊,只能說畫像不及本尊之萬一。向來對自己的容貌頗有底氣的吳纓,此刻也免不了有些自慚形穢。“嫉妒使人丑陋”他在心里默念。
當然,這兩個人里頭,他最了解也是最關(guān)心的還是程馥。雖然沒見過本人,但這小小的身板小小的臉,就是讓他感覺親切,盡管小姑娘對他們充滿敵意。
“我堂弟做錯了,我代他給兩位賠不是?!眳抢t真就對著程馥深深鞠了一躬,神色也十分誠懇。
“傷者藥費,損壞的器具,吳家皆雙倍賠償。此外,我大伯得知這宅子當初鬧了件小事,給程小姐添過麻煩,讓我把地契也順道帶來,待過了正月,程小姐直接上官府換新文書便可?!闭f著,示意隨從把裝了地契的匣子呈上。
程馥沒有接,“我家是你砸的?”
吳纓面色一滯,尷尬道:“堂弟年幼不知事,伯父擔心他言行不過腦子惹程小姐不快,所以將他鎖在家中思過。”
年幼?她怎么聽說吳子琪年紀跟徐野差不多。
“既如此,折中點也行,今日來逞兇的都廢掉一只手?!鄙倥]有如吳家人所期待的,欣然接受這份豐厚的賠償。
吳纓面上為難,心里卻是在鼓掌。
“這……”開口的是隨吳纓進來的一名老者,衣著光鮮,神色恭謹,顯然是吳家比較有臉面的管事。
“他們打我的人可都是下了死手的。”就算僥幸撿回來一條命,也可能會有后遺癥。所以這口氣她咽不下。
“好。”吳纓應承。
徐野補充,“拖到水門街來行刑?!?p> “不可……”
“好?!眳抢t打斷那名老管事。
回程的路上,老管事一直絮絮叨叨抱怨吳纓擅自做主。吳良那幫人都是吳子琪的心腹,懲戒了他們,吳子琪不鬧才怪。又暗恨吳纓果然跟他們大房不是一條心。程家女不過是個小孩,嚇唬兩句估計都會哭昏過去,沒必要這么給臉面。
吳纓懶得跟這種不知好歹的老東西計較,回到吳家頭一件事就是讓人去把今天早上上程家打砸的人都綁了送到水門街行刑。
吳子琪跑出來阻攔,威脅著他要是敢把人帶走,他就敢把二房一把火燒了。這話雖然沖動,但讓在場諸人都嚇了一跳。趕到的吳令佐和郭氏也正好聽進耳朵里。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吳纓就賞了一巴掌給吳子琪。
“忍你這個不知死活的蠢貨好久了?!?p> 郭氏抱著被打蒙的吳子琪心疼不已,吳令佐皺著眉頭,顯然是對吳纓的舉動十分不滿。
吳纓冷道:“你以為你是誰?別人叫你一聲吳太子,你還真以為金陵姓吳?。俊比酉逻@句話,他讓人把吳良幾個丟進車里,揚長而去。
郭氏抱著吳子琪不停地咒罵吳纓,嚷嚷著要跟他沒完。而吳令佐則因?qū)Ψ侥欠挻蛄藗€寒顫。
金陵……不姓吳嗎?
薛有志今天來的時候,只告訴他朝廷的人在金陵,吳子琪得罪了人家,今天內(nèi)不登門賠罪,對方不會善了。
當時他沒有關(guān)心朝廷來的人是誰,因為吳家在朝中也織了網(wǎng),承啟帝若是有針對江南的動靜,他都會提前收到消息。所以他以為薛有志口中的不過是個小嘍啰,既然來了金陵,他給幾分薄面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以為對方是想借著跟吳子琪那點小糾紛故意與吳家攀上關(guān)系。
吳纓剛才的樣子很顯然是已經(jīng)知道這位來金陵的人物是誰。難道真是個刺頭?可這個人跟程家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據(jù)他所知,程家就兩兄妹,年紀不過十歲出頭,無父無母,連住處都是租的。這樣的人在金陵不過是最為平凡的小老百姓。
“你以后安生點?!苯K歸是不忍心懲戒兒子,吳令佐心事重重地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