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驍荃看上去年紀與沈大夫差不多,白白凈凈的書生臉,不茍言笑,待誰都一副面孔。提出給翁齊敏腦袋鉆個洞的是沈大夫,但具備這種技藝的只有他。隨行的還有兩名作為助手的醫(yī)女,聽說是金陵城里的女大夫,以前就配合過他。與此同時,他們一行還運了五大箱子工具進程家。
翁樊一直纏著張驍荃問翁齊敏是不是能好,張驍荃被他鬧得差點發(fā)作,還是徐野把那孩子提溜走,張驍荃一行才能正常做事。
沈大夫說除了能幫上忙的,其他人里,只能留一個在里面。還未等程馥開口他就先排除了她,因為她身上病沒痊愈,而程寒也反對。
徐野覺得這事還是得他來,一方面他不暈血,第二他什么惡心場面都看過,會比其他人冷靜。但張驍荃反對關系密切的人在里面,怕他們指手畫腳。最后只能是駱行進去。
“當年那場狩獵,太子妃目標就是四皇子趙燕然,她也確實得手了,不過四皇子傷勢沒那么嚴重。為了查出兇手,他隱瞞了真實傷情,連皇上都被他騙過了,就是張驍荃幫做的手腳?!?p> 既然不能進去,三人便在外面的涼亭里喝茶靜候。翁樊被聞香幾個帶去大花園里散心,省得他在這里越等越著急。徐野借這個時候給兄妹倆解釋張驍荃跟趙燕然的牽扯。
對于皇家腌臜事,程寒在有自己的人脈后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不少,他覺得這很正常,皇家常態(tài)。程馥的關注點則在張驍荃的醫(yī)術水平上。要騙過太醫(yī)院并不容易,張驍荃能做到滴水不漏,看來“神醫(yī)”這個名號不是假的。
“還有一事,新任金陵知府出自江南望族,名為羅參,今年四十有六,此人履歷有些復雜,在西北從過軍,曾是兵部左侍郎,后被貶至苦寒之地做知縣,前些年才升任甘州知府?!?p> 兄妹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就有意思了,太子放在金陵的人,竟然出自世家。
三人說話的間隙,一個小丫鬟跑過來,“少爺,漁北書院季山長來了?!?p> 程寒立即站起來,“我去一下?!?p> “我也去吧。”徐野也是剛知道程寒退學的事。
程馥拉住小哥哥的手,癟著小嘴哀求,“你不要太固執(zhí)?!?p> 程寒望著妹妹水汪汪的眼睛,剛剛壘起的堅硬心墻又碎成了粉末。無聲地嘆了口氣,“放心?!?p> 在今日之前,季堰對徐野沒有印象,也沒想過會在金陵碰上對方。說起來徐野雖是他恩師的學生,卻不是親傳弟子,故而兩人當下只能以前后輩相稱。
徐野之前不想見他是因為程寒還是漁北書院的學生,現(xiàn)在想見對方是因為程寒已經(jīng)退學,而他即將上任,跟程家兄妹的關系遲早人盡皆知,沒必要再回避。
不過季堰也只愿意跟他客套幾句,畢竟他不拜師,又是權臣之子,季堰與其他汪山海的弟子一樣,對他帶有些許偏見。
徐野料到會這樣,也不在意,他跟著過來主要是想聽聽季堰找程寒做什么。
“知不知道你在吳家干的事,多少人要聯(lián)名上書革除你的功名?”季堰皺著眉頭,嚴厲地盯著程寒。
程寒并不感到意外,“也是沒辦法的事?!本褪遣恢栏锍筮€不能不能重考,如果不能,就注定這輩子不能靠科舉之路走上仕途了,得想別的法子。
“愚蠢!”季堰壓抑著怒意。
“……”
季堰也不知道是不是氣著了,沒有再說話,丟下一個包裹,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程寒打開包裹,是他那日還給季堰的生徒冊。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季堰是罵他既想做大事,又過于瞻前顧后。此外,還傳遞了一個訊息,漁北書院并不是那種怕學生惹禍的地方。
作為一個讀書人,季堰有自己的驕傲。
“這幾天我心都野了,一頁書都沒翻過。”人要選擇墮落,太容易了。
徐野以前讀書就不怎么努力,對學問這座高山也沒有攀登的欲望,所以刻下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保持沉默,不廢話半句,省得帶壞好孩子。
兩人回到翁齊敏姐弟住的院子,沈大夫和張驍荃都沒有出來,依舊是沒有半點好消息。程馥已經(jīng)伏在涼亭的桌子上睡著了,身上披著一張薄毯。翁樊陪在她旁邊,安安靜靜的,看樣子是學會克制情緒了。
“小姐不肯回去睡?!本辆劣每谛透嬖V他們。
眾人無法,只好由著她。
一直等到傍晚,兩位大夫才出來,張驍荃看上去只是略有疲態(tài),而沈大夫雙手已經(jīng)抬不起來。
“腦子里的積淤大體清除完畢,但什么時候醒還說不準,可能今晚,可能三五天之后。”張驍荃對眾人道。
“在她蘇醒前,不可挪動,除了我配的藥和水,不要喂其他食物……”
程馥瞪大眼睛,“您的意思是她很快會醒來?”
張驍荃望著這群孩子,耐著性子道,“你們都聽我的,她就會醒?!?p> “……總算?!庇艚Y于心的難題一下子得到了解決,程馥的身體卻沒撐住這樣的喜悅,軟軟地往下墜落。
徐野在她跌倒的一瞬間迅速地拉住了她,突如其來的意外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八€沒好呢,快送回去歇著?!鄙虼蠓蜃谧呃壬现笓]他們。
“我給她瞧瞧?!睆堯斳踉俅伟研渥油炱饋怼?p> 程馥這回沒睡幾個時辰,但明顯感覺到身體好多了。想起翁齊敏的好轉,她愉悅地伸了個懶腰,剛要翻身再賴床一會兒,聽到一聲輕笑,猛地坐起來,然后就看見一直守在床邊的徐野。
“做……做什么老看別人睡覺?”恨不得卷回被窩里躲起來。
“就當我沒看。”徐野把旁邊小桌上的碗拿過來,“還熱著,喝了?!?p> 程馥挪了挪,慢慢把小腦袋探過去,就著徐野的手,把那碗藥汁快速喝光,這個舉動把徐野心都揉化了。
“徐大人,您怎么……”玖玖越來越無奈了,只要徐野想,他就能隨時出現(xiàn)在小姐的閨房里,簡直防不勝防。
顧不上抱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好,玖玖見程馥喝了藥,趕緊把蜜餞小盒打開遞過去,“解解苦味?!?p> 小姑娘捏了一塊梅干放進嘴里,然后肉眼可見的,臉上的表情從苦到酸,沒有比剛才好到哪里去,“我要更衣?!彼F(xiàn)在只想狠狠漱口。
張驍荃留下了兩名醫(yī)女負責照顧翁齊敏,一直到她蘇醒為止。不知道是當天太累,還是程馥病著,他們都沒有跟程家談診金的事,是程寒親自送兩位大夫回醫(yī)館,并主動問了診金數(shù)額。
“三十萬?!鄙虼蠓蛘蛩隳脙宰映鰜硭阌昧硕嗌偎幉摹⑵鞑?,張驍荃就一口價了。
沈大夫難以置信地望著好友,這明顯是獅子大開口,可好友目光沉寂,沈大夫還是忍住了到嘴邊的話。他想,反正程寒應該也接受不了這個數(shù)額。
行醫(yī)多年,即便是家財豐厚的名門望族,也少有人能舍得幾十萬治個希望渺茫的活死人。況且這翁家小姐只是程家兄妹的朋友。
“好?!背毯畱煤芨纱?。
“……”沈大夫行醫(yī)以來的金錢觀崩塌了。
次日晌午,兩位大夫再度上程家給翁齊敏診脈,程寒就將三十萬兩銀票全數(shù)交給了他們。不過出了程家的門,張驍荃就將銀票全數(shù)給了沈大夫,自己一張沒留。
“你這是做什么?”沈大夫有點不解,也有點不悅。
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一個不算很嚴重的病,張驍荃要了人家一萬兩,全給了他和助手,自己一文錢都不留。他當時追問,張驍荃說那一家子不是好人,他雖然救了他們,但不想花用他們給的錢。
張驍荃眉頭緊鎖,轉頭看著程家大宅的門匾,幽幽地說:“我姓張。”
“什么意思?”還跟姓氏扯上關系了?
張驍荃不想跟他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拿著吧,夠你那破醫(yī)館倒貼幾年了?!?p> 聞言,沈大夫有些羞愧,他前幾年醫(yī)館的確沒掙什么錢,大多數(shù)時候持平,偶爾倒貼。還是程家來金陵后,他境況才漸漸好起來?,F(xiàn)在善慈醫(yī)館與兩河軒合作,但凡兩河軒里的人有個頭疼腦熱的,上他的醫(yī)館可以免診金看病,錢由兩河軒月結。后來鴻澤行和滿上也施行了這項福利?,F(xiàn)在善慈醫(yī)館的名聲越來越響亮,慕名而來的病患也比以前多了,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朋友幫襯。
想到那些,沈大夫將裝銀票的匣子塞回他手里,“可你也不能宰他們,他們還是兩個孩子,很不容易。”沒給對方推回來的機會,轉身大步登上了馬車。
張驍荃看著手中的匣子,心情前所未有的煩躁。
頭被包扎得嚴嚴實實的翁齊敏終于在兩日后睜開了眼睛,雖然還沒法說話,但看到弟弟和程家兄妹的那一刻,她還是默默地留下了眼淚??吹剿褋?,大家都很高興,也都很克制,不想破壞氛圍。只有翁樊,出了翁齊敏的屋子后立即跑到?jīng)]人的角落里放聲大哭,像是壓抑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