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常世俗樂（下）

　　約莫挖了半個時辰后，看見衛(wèi)征后背的籮筐已裝了大半，喬歌撣去手上的泥土：“挖了不少，我們歇會吧?！?p>　　“好。左側有流水聲，估計是山溪，我們?nèi)ツ抢锵磦€手?！?p>　　“好?！?p>　　于是喬歌和衛(wèi)征一同穿過左邊的叢林，很快來到一灣潺潺溪水岸。喬歌蹲下身，就著涼水搓下污垢，又趁著衛(wèi)征取下籮筐蹲下洗手時，彈了幾粒水珠過去。

　　衛(wèi)征早有防備，身形看似隨意地一晃，便躲過喬歌的“偷襲”。

　　“別鬧了，安分點。”衛(wèi)征將手放入水中，清涼直入心脾。

　　“一會再往深山里走走吧，感覺還能再挖點什么，到時候風干了給白露當藥引。正好，完成今天采藥的任務?！?p>　　“任務？你每天都采藥？”

　　“是啊。”

　　“怎么突然對這感興趣？”衛(wèi)征好奇道。

　　“那是因為……”喬歌轉過頭，挑眉道，“我欠谷主錢啊?！?p>　　“？”

　　“你該不會以為我這次來長生谷治病是免費的吧？”

　　“不是……嗎？”

　　“哦，你可真單純！要是長生谷這么樂善好施，他們怎么供養(yǎng)的起這么多大夫、維護的起這么多建筑？”喬歌歪頭樂道。

　　“就算如此，可這次不是你弟弟委托長生谷來救你？”

　　“是呀，原本出于情義，是不要錢的?！眴谈柰铝送律啵暗侵覕嘟^內(nèi)力的一味藥草【苓幽草】需要從【越國】進口，超出預算了?！?p>　　“……好吧?！?p>　　衛(wèi)征無奈地笑笑，雙手撲騰幾下水花，將原本就模糊不清的倒影徹底攪散。

　　“喬歌，你今后打算怎么辦？”衛(wèi)征起身，甩去手上的水滴，“失去武功之后?！?p>　　喬歌聽言，也同時起身，拍去手中殘流：“找個遠離戰(zhàn)場的地方，隱居吧?！?p>　　“……放棄【瓊冥】了嗎？”衛(wèi)征想起之前她為了瓊冥劍的種種努力，如今盡皆付諸東流，不由皺起眉頭。

　　“不然呢？”喬歌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看開，“倘若我不肯廢去武功，遲早有一天會被【噬天】徹底吞噬，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時，就算重掌瓊冥劍，又有什么意義？”

　　“……確實。”

　　“喂，我說你啊，不準同情我！這個決定可是我自己選的，出于我的本心，才沒有勉為其難呢?！眴谈枰皇植嫜?，頗為自豪地哼出一口氣。

　　“嗯，我知道，你一向驕傲?！毙l(wèi)征看到她一臉振作的神情，心底舒了口氣。

　　“那你呢，你以后打算怎么辦？你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天下人都知道魔教少主未死了?！眴谈璩呓鼛撞健?p>　　衛(wèi)征沒有立刻回答，似笑非笑地看著喬歌，眼睛微微瞇起。

　　“嗯？問你話呢?！眴谈枥^續(xù)向他走去，直至到他身前才停下。

　　衛(wèi)征見她一臉疑慮求解的模樣，不由輕笑著搖頭，隨后一手抬起，撫上喬歌瘦白的面頰。

　　“某個傻瓜的弟弟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把他姐姐托付給我?！毙l(wèi)征道，“我的回答是：‘萬死不辭’。那你說，我能去哪呢？”

　　“……哼，隨你?！眴谈枇⒖虝?，略帶羞澀地微微垂首，卻沒有避開衛(wèi)征溫柔的手。

　　“不過，雖然我也隱退，但如果你弟弟或者其他人需要魔教的情報，我會協(xié)助。”衛(wèi)征平靜道，“我不會任由義父和陳子令狼狽為奸了，一定要阻止他們?！?p>　　喬歌有些驚訝地抬眸，看到衛(wèi)征眼中堅定的神色，望了一會才舒眉一笑，道：“你能這樣想，我很開心……”

　　衛(wèi)征撫摸的手并未停下，忽然轉移至她的后腦，讓她往自己臉靠近幾分。

　　喬歌亦不躲閃，任由衛(wèi)征的臉在她眸中不斷放大。

　　衛(wèi)征盯著喬歌若湖泊微瀾的眼，慢慢下移，最終把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

　　————————————————

　　驀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衛(wèi)征身后傳來。

　　衛(wèi)征一驚，連忙從旖旎神思中回過腦來，身形向后一退；喬歌亦轉過神，與衛(wèi)征拉開一絲間距。

　　衛(wèi)征回頭，遠遠望去，只見荀赫和司馬白露一前一后，沿著小溪向他們走來。兩人似乎并未察覺衛(wèi)征在此處，所以見到他時都十分驚訝：“你們也在這里？”

　　“……啊，真巧?！眱纱斡小昂檬隆倍急蝗舜驍啵€都是同一人，衛(wèi)征和喬歌有些哭笑不得。

　　“荀小哥，你和白露采了多少？”喬歌走上前，看了看荀赫背后的籮筐，“哇，滿滿當當！”

　　“多虧白露小姐眼尖?！避骱湛跉馄降?，勾了下嘴角就立刻收回，不像平時一提到白露時便止不住笑意。

　　“我看衛(wèi)公子和喬姐姐也采了不少。”白露看了眼被衛(wèi)征放在地上的籮筐，“今天要不就到這里，我們下山吧。”

　　“……好。”衛(wèi)征看著白露的神色，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她在人面前很少不露笑容的，今天卻仿佛疲了倦了，臉上的笑意和荀赫一樣似有似無，聲音也是平淡非常。

　　喬歌自然也察覺到。她與衛(wèi)征對視一眼，相互疑惑地搖搖頭。

　　————————————————

　　“廚房的人出島郊游了？”

　　傍晚時分，四人一同來到廚房門口，被路過的侍女這般告知。

　　“正好是我們采菌子的時候走的呀……真不巧。”白露道。

　　“那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喬歌笑著將衛(wèi)征后背的籮筐取下。

　　“喬姐姐會做飯？”

　　“當然！衛(wèi)征吃過我做的，對不？”喬歌沖衛(wèi)征眨眨眼。

　　衛(wèi)征愣了半刻，隨后想起在清平鎮(zhèn)，他與喬歌初見時，喬歌給他做的加藥材的魚湯。味道可真是……又苦又腥，難吃至極??！

　　衛(wèi)征不由一手捂臉，有些悲慘地道：“你真要做？”

　　“是呀。干嘛，你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喬歌不滿地哼哼。

　　“我也去幫忙，做幾個拿手好菜。”荀赫也取下背后籮筐，抖了抖里面大大小小的菌子。

　　“你會做飯？”喬歌挑眉驚訝，“寒劍林還教這個嗎？”

　　“那倒不是。我入我門派之前，是家里的幺子。家境貧寒，每逢爹娘帶哥哥姐姐出去插秧時，我就得負責全家人的伙食?！?p>　　喬歌聽后，雙手一拍敲定：“那好，荀小哥你和我一塊去廚房！白露……你應該是不會的，還有衛(wèi)征也是，就在外面飯?zhí)玫戎?！?p>　　————————————————

　　廚房內(nèi)，喬歌和荀赫提著籮筐敲著鐵盆，叮呤咣啷地像是譜奏樂曲。

　　廚房外，衛(wèi)征和白露面對面相坐，彼此不言，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衛(wèi)征想起方才山上時荀赫與白露沉悶的情緒，于是主動開口打破寂靜：“我們剛剛遇見你們時，你和荀兄似乎都不太開心？”

　　“……沒什么，只是累了。”白露沒有看衛(wèi)征，淡淡地答。

　　“……”衛(wèi)征看著白露，見其仿佛若有所思，沉靜的臉上徹底沒了平日的歡聲笑語，如今像是不茍言笑的冷漠千金。

　　【我一直在想，白露小姐是否有心上人，卻始終不同我說?！?p>　　回想起剛開始上山時荀赫的擔憂，加上現(xiàn)在兩人之間不多言語的氛圍，衛(wèi)征覺得或許有什么聯(lián)系。

　　然而，他并不打算細問。

　　那終究是她，還有他們的事。自己不過一個外人，沒有必要打探太多。

　　如此想著，衛(wèi)征便組織了語言，不疼不癢地道：“司馬小姐，如果遇到什么困難，盡管開口，我們都會傾力相助?！?p>　　白露聽言，慢慢抬起頭來，面無波瀾的神情盯了衛(wèi)征片刻，忽又移開視線，口中輕聲道：

　　“我只是在想……我曾做的一個選擇，是否不光違背了自己，也傷害了他人?！?p>　　“選擇？”衛(wèi)征疑惑道。

　　“沒什么，事關家事，我不便言說。”白露波瀾不驚地掩蓋過去，“我只是在想，自己是否做錯了?！?p>　　“……”衛(wèi)征聽她如此說，心中不由想起了喬歌前陣子為了徹底治愈【噬天】而做的痛苦選擇。

　　她是怎么說服自己的？

　　【不論結局好壞，至少我的選擇要出于本心】前兩天，自己問她時，她是這么答的。

　　【所以，我仔細想了想，我究竟想要什么——原來，我真正想要的，是衛(wèi)征你可以不必背負重擔，好好地活下去?！?p>　　喬歌笑盈盈的聲音至今仍在耳畔，衛(wèi)征垂眸，收斂了幾絲溫暖的情緒，又抬起頭，看著白露道：

　　“你的選擇，是否出于本心？如果是，就不要后悔。”

　　“誒？可如果錯了的話……”

　　“對錯與否，本就無定論。朝夕之間，對的可能變成錯的，錯的亦可能變成對的，終究只能從結果判斷，而非過程?！毙l(wèi)征微笑道，“所以，在事后諸葛之前，不如從心而選，做個不太容易后悔的選擇。”

　　“不容易后悔的選擇……可我，并不百分百相信自己”。

　　“但我相信你。因為我認識的司馬小姐，是個善良，正直，顧全大局的女孩，比同齡人好上太多?！毙l(wèi)征沉穩(wěn)道。

　　“……我……”白露第一次聽衛(wèi)征這樣夸贊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沒有這么厲害……”

　　“之前，若不是你，荀兄或許就死在陳子令的刀下，喬歌也會被潑上毋須有的罪名。”衛(wèi)征道，“你雖不會武功，但是心智上卻遠非常人可比，這點你自己其實也清楚，不過常年自謙慣了，刻意忽視罷了?！?p>　　“……”

　　“再說了，若真的擔心傷害他人，何不與那個'他人'好好談一談呢？”衛(wèi)征笑笑，腦中映出荀赫的身影，“你口齒清晰，表達觀點也從不拖泥帶水。只要好好溝通，沒有什么是解決不了的?！?p>　　“……我明白了?！卑茁冻了计?，點點頭。

　　同時，她的臉上再度恢復往日明麗的笑容。

　　“謝謝你，衛(wèi)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