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無路可退

　　清平鎮(zhèn)，自古以來就是安寧祥和的臨江村鎮(zhèn)，居民樸素，生活安穩(wěn)，世世代代沒有發(fā)生什么大案要事。

　　除了三年前，一樁有關【魔女劍客】的血案，如今幾乎成了一段謠言，一個傳說。

　　——一個多月前，衛(wèi)征陪同喬歌參與逐劍大會，從該地出發(fā)，踏上前往洛都的旅程。在這里，他們殺山賊掙賞金，便從賊的口中，得知了喬歌的【魔女】之名；后來，九皋山上徹夜長談，喬歌將這里曾發(fā)生的一切，都告知于衛(wèi)征：

　　【我曾因噬天發(fā)作，殺了鎮(zhèn)上幾個挑釁我的混混，還險些誤傷平民?！?p>　　【若非我弟弟恰好經過此地阻攔了我，不然我不光殺人，這天正派叛徒的身份必然就被發(fā)覺，從此陷入無盡的流亡，直至狼狽不堪地死去?！?p>　　【后來，也是我弟弟幫我買通官府，安撫家屬，才讓我得以在此隱姓埋名……只是這‘魔女’之名，終究流傳了下來，成為我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p>　　……

　　如今，陰影回來了。

　　衛(wèi)征看到喬歌沒了竹笠和面紗，血衣飄飄如同鬼魅，舉手投足間便造就條條無辜亡魂。那些可憐的官兵和平民，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時總是猝不及防，輕而易舉就丟了性命，仿佛砂礫與螻蟻。

　　此時，喬歌在殺了一個驚慌奔逃的老嫗后，毫不留情地將劍從心口拔出，再狀似無所謂般地抬起，拭之，任由雙手浸透血水，猶如遍灑紅墨。

　　“……喬歌?！毙l(wèi)征仍戴著半面面具，向那近乎瘋魔的女子走去——他怎么也想不到，不過分離片刻，她就形同陌路，冷酷無情的面孔仿佛與自己隔了咫尺天涯。

　　喬歌聞言，機械般地扭頭，無波無瀾地望向衛(wèi)征——一雙猩紅的瞳眸，燦爛得仿佛幽冥降世，洗盡無數(shù)冤魂魔魄。

　　她緩緩將劍舉起，對準了衛(wèi)征。

　　衛(wèi)征在距她五步之時便穩(wěn)穩(wěn)停駐，兩臂垂于身側，雙拳緊握。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喬歌，看著她的身形由遠及近，青銅長劍刃上卷霜，朝自己面門襲來！

　　那劍愈發(fā)逼近，只消一瞬就能刺穿頭顱，奪他性命！可他絲毫不為所動，始終靜靜地立著，仿佛一座不可撼動的古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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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嗒”

　　一刃清晰的涼意從額上傳來。

　　衛(wèi)征微微闔眼，再又睜開，忽覺眼前視線突然綻開，一下清晰了很多。

　　——面具，碎了。

　　喬歌的劍刃刺穿面具，將之一斬兩段，掉落在地，濺起裂渣和碎埃。

　　刃尖抵住了衛(wèi)征的額頭，破開一點傷痕，有血凝成細匯，順著面骨緩緩流下。

　　衛(wèi)征凝視著喬歌，沒有動彈，連眼都不眨一下。

　　喬歌的劍卻沒有再次向前，穩(wěn)穩(wěn)地停住；她的身形亦是僵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身上肆意的黑氣忽然收斂了許多，紛紛鉆回她的體內；雙眸也不像剛才殺性大開，猩紅逐漸褪去。

　　“……”衛(wèi)征瞳眸微動，腳步向后一退，隨后緩緩抬頭，向客棧房頂看去。

　　——客棧房頂，赫然站立著他的義父衛(wèi)旬，還有陳子令。

　　他見到衛(wèi)旬施法的手，正在逐漸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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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終究還是心軟了。如此不孝之子，您居然還留他性命?！?p>　　房頂上，陳子令站在衛(wèi)旬身后，語氣中恭敬里帶有一絲不滿。

　　“只是想試驗喬歌此時會不會清醒，看來是不會了?！毙l(wèi)旬停止對噬天的操縱，輕易斷去自身內力與喬歌內力的共鳴。喬歌立刻手松動，劍垂地，身形也是趔趄不穩(wěn)。

　　“與其死，不如讓這兩人先茍活著，總有一天，終歸為我所用?！毙l(wèi)旬淡淡道，“只要等到他們……無路可退的那一天。”

　　“……是，屬下明白了。”陳子令抱拳道。

　　這邊，衛(wèi)征見喬歌不再受控后便處于昏迷之態(tài)，連忙上前扶住她，攬之入懷，手探脈搏——虛虛浮浮，弱不可查。

　　以及，他隱約感受到，【噬天】發(fā)作后依舊幾番躍躍欲試，興奮得仿佛海浪澎湃——原先，在喬歌噬天發(fā)作結束時，衛(wèi)征是感受不到如此劇烈的內力起伏的；可現(xiàn)在這套魔教邪功已徹底失控，連他身處體外都能輕易察覺到體內走火入魔的趨勢。

　　——為何會這樣？

　　——義父，你為何要這樣對喬歌？

　　——她已經選擇了放棄戰(zhàn)斗，已經選擇了退隱山林，為什么還要如此逼她，讓她無路可退？

　　衛(wèi)征心中愈發(fā)憤懣，他惱恨地再次抬頭，卻發(fā)現(xiàn)衛(wèi)旬和陳子令已然輕功離去，只留一襲黑衣背影和黃衣燦燦。

　　飄飄然兮，一身輕松，仿佛此情此景不過兒戲。

　　衛(wèi)征低頭，沉默半晌，忽然大口喘息——氣涌心頭卻無可奈何，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最終，待平復心緒，只能將喬歌一把橫抱而起，快步向鎮(zhèn)外趕去。

　　路途經過十數(shù)條尸體，全部都是官兵和普通百姓，包括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有的死狀極其凄慘，有的模樣詭異滑稽。

　　衛(wèi)征神情愈發(fā)漠然而冰寒。

　　在經過一個婦女的尸首時，他慢下了步伐——這個婦女從后背一劍穿胸，當場殞命；而她臨死前想做的，不過是護住懷里嗷嗷待哺的嬰孩。

　　那個嬰兒已經死了，喬歌一劍將他母親和他，全部貫穿。

　　——衛(wèi)旬！

　　衛(wèi)征忽然狠狠咬牙，嘴角濺出血來。

　　——此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想殺了你。

　　——不光是為了喬歌，更是為了……因為你，因為魔教，而枉送性命、備受煎熬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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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辉S動——”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攜著冷兵刀器的交相輝映。

　　大批官兵迅速集結，將衛(wèi)征團團包圍，堵得所有街道水泄不通。

　　衛(wèi)征被迫停在原地，與四周的鐵甲兵戈相互對峙，看著他們個個憤怒至極、視死如歸的神情，只覺得熟悉的場景再此粉墨登場。

　　果然，“魔教少主！還有魔女劍客！你們……你們竟然如此殘忍！！”為首的官爺怒喝道，音若雷霆萬鈞。

　　衛(wèi)征苦苦地哼笑一聲，不知該作何表情。

　　——這鍋，他，還有喬歌，背定了。

　　如今魔教少主降臨，魔女劍客現(xiàn)世，他們費盡心思拼盡全力想要擺脫過去的陰影，卻發(fā)現(xiàn)兜兜轉轉下，回到了起點。

　　老天，你可真會跟我們開玩笑啊，這樣一套可笑的輪回，究竟還要在我們身上重演多少次呢？

　　“你居然還笑，簡直喪心病狂！”官爺可管不了那么多，鎮(zhèn)上平白沒了這么多條命，他就是死也要揪出罪人為他們償還！于是一聲令下，士兵一俱手持長矛，向衛(wèi)征穩(wěn)步而去，一點一點將包圍圈縮小。

　　衛(wèi)征橫抱著喬歌，不斷向后退去；直至撞上某個平房的墻壁，才退無可退。

　　他緩緩閉上眼。

　　——即便沒有輕功，帶著昏迷的喬歌，他依然可以逃脫。

　　——殺出重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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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駕——！！”

　　此時此刻，通往清平鎮(zhèn)的官道上，荀赫和司馬白露同駕一座馬車，飛一般向清平鎮(zhèn)瘋狂趕去。

　　“吁——”

　　趕到鎮(zhèn)門口時，荀赫和司馬白露立刻勒馬，強行停下。

　　——不光是因為濃厚到窒息的血腥氣，更還有，眼前步履沉重，搖搖欲墜的人。

　　“衛(wèi)前輩！”“衛(wèi)公子！”兩人齊聲驚呼，立刻下車。荀赫率先上前扶住衛(wèi)征，驚慌不已地看到他后背上一深一淺插了兩根長矛，新血外涌舊血凝痂，唯一幸運處就是避開了要害，讓他支撐到了現(xiàn)在。

　　白露隨后來到跟前，從他懷里接過喬歌——喬歌渾身遍染血色，幾乎紅透，卻沒有絲毫傷痕；睡意沉沉，仿佛十分安詳。

　　“這、這究竟——”荀赫震驚不已地發(fā)問，只見衛(wèi)征有些氣虛地搖頭，輕聲道：

　　“先走，回去……再說?！?p>　　白露眼中含淚，忍著沒有流下，點點頭。

　　兩人心照不宣地向衛(wèi)征身后看了一眼——那是一條殺出來的血路。一地血肉殘肢，一地鐵衣兵戈，拖成長長的痕跡，幾乎覆滿了清平鎮(zhèn)的主干道。

　　驀地，天邊炸起一道驚雷，隨后大雨嘩嘩而落，將四人澆得濕透，卻怎樣也沖不淡、驅不散這濃烈作嘔的血腥。

　　——此罪，天也難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