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然很甜，慢慢在嘴里化開。他小心翼翼的用舌尖觸碰，好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不過，就算時間過得再慢，一顆糖還是會化完的。
他開口了。聲音是嘶啞的。
“在家時，我大姐特別討厭我。只要我父母不在，她就對我沒有什么好臉色。但是二姐不一樣，一直哄著我讓著我。我知大姐為什么討厭我，因為我是男孩。我總是可以吃到多一份的東西，可以不用在外面玩的時候被叫回去干家務(wù)，還可以上學(xué)堂?！?p> “我父親是個夫子，小時候我們都在父親的塾里上學(xué)。我從小就不愛學(xué)習(xí)，仗著有幾分聰明，整天瘋玩，成績還是能讓人看著滿意，大姐和二姐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也很好。不過父親從來沒夸過她們，卻常常在人前炫耀我的聰明。”
“等塾里的課上完了，她們就沒書可以上了。然后就在家?guī)椭夷赣H干些家務(wù)，刺刺繡補(bǔ)貼家用。等我從塾里出來，父親又把我送進(jìn)城里的中學(xué)了。每次回家，大姐都會各種拐彎抹角的刺我，她恨極了我。有段時間，我一度都不想去上學(xué)。二姐卻總是鼓勵我，讓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她眼里的艷羨讓我不得不開始努力?！?p> “所幸，后來學(xué)校鼓勵學(xué)生來讀書，可以免費(fèi)來讀書。大姐和二姐央求了父親很久，答應(yīng)了各種條件，終于有了這個讀書的機(jī)會。可惜后來家里事務(wù)實(shí)在繁忙，大姐就放棄了讀書，囑咐了二姐安心學(xué)習(xí)就回了家?！?p> “二姐學(xué)習(xí)非常刻苦，不少老師都說她是自己見過最努力的學(xué)生。二姐成績也很好，我知她是想讓父親看見然后有機(jī)會可以繼續(xù)讀書?！?p> “畢業(yè)以后，父親已經(jīng)決定了送我來上海。二姐求了父親好幾天，她找了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學(xué)校，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不過還是被父親拒絕了。我決定放棄來上海，讓二姐去上學(xué)。偷偷跑了出來，找了個活干，不過被父親給逮了回去，然后牢牢的看著我直到送我上船。我跟二姐發(fā)誓絕對不去上海，無論如何都要偷偷跑了，她只抹眼淚，什么都沒說，然后塞給我兩毛錢。最后我還是來了上海?！?p> “她很喜歡看書，常常在家偷著看書。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能存下幾個銅板，有一個銅板的時候我們就去買糖，等到夏天，就忍著不吃糖，湊夠三個銅板去買冰，甜甜的那種冰。二姐總是忍著讓我吃，糖也讓給我，冰也讓給我。讀書也讓給我。她說我是父親的希望，可她呢，她也是自己的希望。”
“現(xiàn)在她永遠(yuǎn)不會讓給我了。你說，怎么能就死了呢，一個鐵釘而已，怎么就讓她死了呢？”
他哽咽著說完，隱隱約約的抽泣了起來，并沒有什么聲音?？墒菦]等兩下，就放聲大哭了起來。只是到了傷心處！
澄一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手足無措的坐著看著那個如同孩童般的男人。她確信自己說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話，因為她深知要是澄邈或者是家里任何一個人出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會和黎紛一樣崩潰。
即使黎紛痛不欲生，她也不能感同身受。就像現(xiàn)在，她也只是覺得五味雜陳。又想到最開始對黎紛產(chǎn)生好奇和關(guān)注的原因，是多么的可笑。
他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后來竟然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然后他又?jǐn)鄶嗬m(xù)續(xù)混亂的嘟囔著什么。他的聲音嘶啞得不能聽了，就像生滿鐵銹的鋸子在拉扯一塊爛木頭。
“為什么，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她明明那么努力，為什么不讓她上學(xué)呢？”
“她說，她想當(dāng)老師的。她說，自己沒有機(jī)會讀書，一定要努力讓那些孩子讀上書。”
“為什么呢？為什么那些醫(yī)生只給有錢人看病呢？為什么沒人救救她呢？”
“她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
這個問題大概沒人能回答他。
他們折騰了一個下午了，深秋的傍晚拿著一把刺骨的小刀從人們的身上刮過，沒想到要在外面待一個下午的澄一漸漸的感覺到了冷，本來她只需要體面的看場戲再體面的坐車回家的。
有一絲冷氣在她的鼻尖輕輕挑逗，“阿嚏?！币粋€噴嚏打了出來。黎紛突然跳了起來，抓住了澄一的手臂。“怎么辦，怎么辦。生病了，生病了。會死的，怎么辦。”“對，對，對。要找人來看病。”作勢拉著澄一要去找人。澄一被嚇著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完了，到底怎么了，瘋了嗎？對呀，他現(xiàn)在就是瘋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尖叫著跳了起來。
“你干什么，要去看病的。生病了會死的?！彼@然更加著急了起來，語氣都急促了許多。
澄一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就算在那些女人中她再怎么出挑，做過再多的漂亮事，說實(shí)話她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還是個一切都有人幫忙處理的貴小姐。
她覺得她應(yīng)該狠狠的一把推開黎紛，然后快速的跑掉，跑到外面叫司機(jī)，叫店里的伙計，叫哥哥來把這個人變得正常。她今天就不該叫住他，為什么自己老是在淌這種渾水。
事實(shí)上，她并沒有推開他。甚至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抗拒。她說:“我好累，想休息一下?！崩杓姽获R上拉著她坐了下來，然后喃喃自語：“她需要休息，她需要休息?！?p> 澄一覺得自己也魔怔了。她伸出了另一只手，輕輕的拍著黎紛的背，還情不自禁的摸了幾下他的頭?，F(xiàn)在她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但是她還是在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安撫他。黎紛慢慢安靜下來了，也不鬧了。
反而澄一更加緊繃了，小心翼翼的拉著他站了起來，拉著他跟著她走，就像她下午把他拉過來坐下的時候一樣。
看樣子他現(xiàn)在是清醒過來了，一路上都像鴕鳥一樣低著頭。
悲傷掩蓋了他的所有情緒，所有廉恥心，所有自尊心，所有智商，他可以肆無忌憚的發(fā)泄，展示自己的脆弱，反正都不在乎了。等到有意識清醒了之后一切思想的重回讓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澄一。
澄一叫了個黃包車送他回學(xué)校，想了想還是跟他一起上了車，送到門口又等半天才等到一個回學(xué)校的人，瞎編了個理由請求他一定要送黎紛到宿舍。黎紛還是乖乖的低頭一句話不說，直到踏進(jìn)學(xué)校的一瞬間，回頭深深望了一眼澄一。他的眼睛直直的撞進(jìn)澄一的眼里，澄一站在門口看著他進(jìn)去，直到看不見人了才轉(zhuǎn)身又叫了個車回家。
他的眼睛濕漉漉的，還微微的有點(diǎn)發(fā)紅。既狼狽又脆弱，但比今日看到他那么呆板的時候還是好得多，不知怎么的給了澄一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感覺。明明一個骨碌碌的轉(zhuǎn)，那么靈動，一個那么哀傷。
到家草草吃了飯澄一就進(jìn)房了，飯桌上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吃完了飯也這么反常。澄邈去找司機(jī)、傭人問了個遍，都沒問出問題，在澄一門口蹲了半天也沒等到她出來一下。估計是今天累了？
房內(nèi)，澄一在床上躺了好久，輾轉(zhuǎn)反側(cè)想逼自己快點(diǎn)睡了。睡不著，腦子里東想西想，索性慢慢梳理一下。
澄一還能想起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男孩驚訝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驚訝呢？說話時他低著頭目不正視，恪守君子之禮。等到用餐時又小心翼翼，筷子都不敢下。好有趣喔，她那時覺得真的是好有趣的事情。所以她偷偷的觀察他，看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拘束和狼狽都讓她充滿好奇，他那么聰明又那么不驕不躁。
貧窮的家庭讓他自卑，所以他拘束。狹窄的眼界讓他謹(jǐn)慎，所以他小心翼翼。窮人的每個選擇都是孤注一擲。
這就是澄一好奇的另一種生活，多么的血淋淋，多么赤裸裸?？赡芫驮谝恢芮?，一個女孩還跟她踩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著同一片空氣好。一周后，那個女孩卻要長眠于地下了。僅僅是因為貧窮。
但是現(xiàn)在，澄一除了同情，并沒有其他的任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