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落不由地走近了些,從下往上,仔仔細細地瞧起那男子來。
男子鞋是藍底的布鞋,想來趕了許久的路,那鞋子處處都磨損得厲害。
她微微抬眸,便見他身上那襲水藍色的布衣,布衣不大合身,有些寬大了,足見身著這身水藍色布衣之人身形之消瘦。
再抬抬眸子,便見他有些破損的袖口,修長蒼白的一雙手以及那雙手里捧著的一個錦盒,沉香木的盒子,上面雕的是花鳥紋,識不出是什么花,認不出是什么鳥,不過倒是栩栩如生,花含苞欲放,鳥振翅欲飛,靈動得很。
蘇落微微抬起頭,瞧起那人的容貌,清淡的眉,清淡的目,唇是粉白色的,梨花一點白配上桃花一點粉的顏色。
清清淡淡的眉目湊在一處,倒似那山水畫名家一揮手而就的畫中留白,說不出的意韻雋永,那眉目之間淡若云煙的一點愁更是妙筆生花。
“不知你有何事?”蘇落也不問他是如何尋到此處的,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那男子從容應(yīng)下,語氣雖清冽而涼薄,但卻帶著經(jīng)年的柔和:“求見樓主?!?p> “哦,”蘇落緩緩?fù)撕髢刹?,行至廳堂主位坐了下來,“那我便是了?!?p> 男子聞言這才望向蘇落,眼前的女子一身煙翠色羅裙,那顏色該如何形容,大抵是初春清晨,四周青草方生,翠色交疊還未勻,霧氣朦朧,隔著一層紗般的霧氣望去的接天之翠色。
她眉目清秀,雖談不上絕色,卻有動人之處,尤其那雙眸子無比靈動,似有萬千星光落入其中,明亮,璀璨,只不過仔細分辨,還是依稀可見她右眼的瞳色似乎比左眼淺上一二分,饒是如此,也未掩了那雙靈眸的光彩。
他微微垂眸,眸中一絲詫異稍縱即逝。
他屈身行禮,雙手將那沉香木盒奉到蘇落面前,聲音如方才一般清冽涼薄,謙而不卑地緩緩說道:“此沉香木盒之中乃是娘親與樓主的信物,娘親在我幼時起便要保管好這木盒,及至她香消玉殞之時,才同我道其中事,娘親說,她幼時有幸得遇見樓主,樓主曾向她許了一諾,說是可應(yīng)她一心愿,娘親讓我拿著此信物來見樓主,誠望樓主應(yīng)諾。”
蘇落自他手中接過那沉香木盒,旋手打開那木盒上的鎖扣,里面是一串冰糖葫蘆,八顆山楂果,顆顆被咬了半口的冰糖葫蘆。
她適才想起,好似是有這么一回事,那時她見街上有一小販在叫賣冰糖葫蘆,那是她千百年來第一次瞧見這紅紅的亮晶晶的甜食,許是凡塵之中才興起的玩意兒,不知怎的,格外想吃,可身上又未帶凡塵之中的銀錢。
見路邊有一小女孩蹲坐著,手里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她咽了咽口水,上前道:“小朋友,你手里這甜食可真好看啊,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要不先讓姐姐來替你嘗一口,姐姐再告訴你好不好吃,如果不好吃姐姐就幫你吃掉,如果好吃的話呢,姐姐就跟你一起吃,你說,好不好???”
不想那小女孩精明得很,把那冰糖葫蘆護在自己身前,道:“姐姐,你是不是想吃冰糖葫蘆又沒有錢,才來跟我搶噠?!?p> “這怎么能叫搶呢?”蘇落溫柔地笑著,“動手那才叫搶,對不對,姐姐又沒有動手。”
“嗯,說得也是,不過我爹爹說了,在這個世間想要什么就要給出什么,這叫有得必有失,姐姐想要我手里的冰糖葫蘆也是這個道理,姐姐得給我什么,我才能給姐姐嘗一口冰糖葫蘆?!?p> 蘇落維持著臉上溫柔的笑意,覺得自己臉都要笑僵了,想不出小小的孩子竟如此精明,靈眸一動,道了句:“你聽過歸止樓嗎?”
那小女孩點點頭,“聽過,街上說書的說奇聞軼事的時候最愛講這個,聽得人也最多,聽說那是處于塵世邊緣的一座樓,也就是位于塵世與冥界之間,歸止樓樓主容顏絕色,比狐貍精還要好看,心思深沉,比,比那大海還要深。”
說到此處,那小女孩略微頓了下,歪了歪頭,似在思考合適的措辭,片刻后,繼而道:“歸止樓的長老在很久很久之前與冥界達成了契約,歸止樓樓主幫助冥界渡盡世間執(zhí)迷不悟的生魂,作為回報,這些人的執(zhí)念要交予歸止樓所有?!?p> “嗯,”蘇落點點頭,“你們這的說書先生說得還算有些靠譜兒?!庇绕涫菤w止樓樓主容顏絕色這一折。
“你問這個作甚?”
蘇落理了理衣衫,輕咳了兩聲,端的是一本正經(jīng),“咳咳,實不相瞞,我就是歸止樓樓主,本樓主可以允你一諾,只要你把那冰糖葫蘆讓我嘗上一口。”
“哼!”只見那小女孩目露精光,道,“少騙小孩子了!你就是想吃我手上的冰糖葫蘆罷!”
蘇落心道,自己平時說話半真半假,半虛半實,也不見人疑她半分,頭一回說真話竟不被相信,這么一想,著實有些生氣,“你說,你從哪看出來我不是的?”
小女孩不卑不亢地望著她,回了句:“歸止樓樓主容顏絕色!”
蘇落:“······”
見蘇落不說話了,小女孩以為她說的話讓蘇落難過了,湊近了些,將冰糖葫蘆遞了過去,道了句:“姐姐,對不起,方才是我錯了,吶,冰糖葫蘆給你嘗一口。”
蘇落看了看遞過來的冰糖葫蘆,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心想,算了,童言無忌,這么小的孩子哪能分得清美丑。
不想,那小女孩繼續(xù)說道:“就算姐姐不是容顏絕色,我也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姐姐該有多傷心?!?p> 聽到此處,蘇落冷哼一聲,不由分說地把冰糖葫蘆上八顆山楂果都狠狠咬了一大口,而后在塞回小女孩手中,道:“小丫頭片子,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我真的就是你們這的說書先生說的那個容顏絕色的歸止樓樓主?!?p> 小女孩看著手里的冰糖葫蘆,一下紅了眼眶,淚珠子在眼睛里打著轉(zhuǎn)兒,蘇落一見情形不妙,立馬開哄,溫柔地說:“你別哭,你別哭?!?p> 這一哄,哄地那小女孩“哇”地一聲大哭出來,蘇落在引得一眾目光前,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道:“我真的是,我證明給你看。”
說著拿過她手里的冰糖葫蘆,指尖聚起靈力,施了個術(shù)法,“我給這個冰糖葫蘆施了術(shù)法,它現(xiàn)在不腐不朽,還很堅硬,你看好哈?!?p> 說著拿起冰糖葫蘆懟上腳下一處地面咔咔咔連砸了三下,眼見那處地面裂成蜘蛛網(wǎng),小女孩不哭了,目瞪口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真的是歸止樓樓主?!?p> 見她不哭了,蘇落暗自松了口氣,將冰糖葫蘆還給她,點點頭。
小女孩方才還嚎啕大哭,現(xiàn)下滿臉堆起甜甜的笑容,湊了過來,聲音也甚是甜美,道:“樓主姐姐,你方才吃了我的冰糖葫蘆,那樓主姐姐可要說話算話喲?!?p> 這表情切換比她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蘇落嘆服,“嗯,你說吧,你有什么心愿?”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好久,確實久,兩個時辰,蘇落等得望眼欲穿,終于她說道:“我現(xiàn)在還小,有吃有喝,什么都不缺。”
蘇落起身欲走,小女孩纏著她,道:“姐姐,說不定以后會有什么緊要關(guān)頭,到時候就有心愿一說啦,我想好了,我以后想好了的時候再告訴姐姐。”
真是個小機靈鬼,但話說到這份上,也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兒,蘇落應(yīng)道:“好,那就以那冰糖葫蘆為信物,你可去帝京城南別院尋我?!?p> 蘇落看著眼前沉香木盒之中的冰糖葫蘆蹙了蹙眉,那么小的時候就那般機靈,長大了還不知怎么樣的聰慧,要我做的是想必是極難辦的吧。
對了,那時候離別之際那小丫頭片子還跟她說了句什么來著,哦,是了,她說:“樓主姐姐,方才是我沒有眼力見兒,姐姐身為歸止樓樓主,平素里一定不會用真面目見人,頂著一副絕色的容顏那還不誰都認出來了,所以姐姐才故意用這副長相出來見人的吧。”
想到此處,蘇落冷冷地盍上了那沉香木盒,道了句:“確實有這么回事。”說給面前的男子聽,也說給夙回聽。
夙回聞言,神色絲毫未動,冷冰冰一張臉,好真似那冰雕玉琢成的一般,蘇落見此,也不驚訝,夙回人前便是如此,怕是刀劍逼至他面前,哪怕那刀劍距他只剩半寸,這張臉也不會動上分毫,至于緣何在她面前還有些神情,大抵是因為她不是人罷。
夙回開了口,一貫地清冷,似九重天玉樹上凝著的一層霜,“你如何尋至此處的?”
那男子應(yīng)聲作答,聲音還是如前般,雖似秋水之柔,亦兼具了秋水之涼,“依娘親的話,先百般糾葛終是尋到了城南別院,城南別院無人,院門已鎖,不得已翻墻而入,卻不見一人,我想或有玄機,便于院中靜候,入夜之后,不知怎的一瞬暈了過去,醒來時便已在此,面前是位女子,那女子什么都未說,只道讓我在此靜候,我想此處應(yīng)就是歸止樓了,便在此靜候樓主?!?p> 兩人聲音之冷可謂不想上下,蘇落坐在廳中只覺好似冬雪未消,打了個寒顫,有些惱自己出門未披那大氅。
她遂而開口截道:“想是那時本樓主只同你娘親說了何地,卻忘了言明何時,歸止樓每逢冬至都是不去那城南別院的,直到春至有事可做才會去那城南別院,如今初春了,入夜時便有修羅在那處守著,也算你機緣好,尋了個湊巧。”
緣由理罷,蘇落接著同他開門見山,“也不知你娘親有何心愿?”
那男子向前一步,單膝跪地,雙手高捧著那沉香木盒子,他身形修長,手臂自然也不短,這一舉雖是表其對蘇落的恭敬之心,但那沉香木的盒子幾乎懟到了蘇落面上。
蘇落向后挪了挪身子,微微低低頭,正撞見他眼中閃過一絲幽暗,那絲幽暗一瞬消散,那雙眸便歸于清寂,讓蘇落不禁以為方才那瞬的幽暗是自己的錯覺。
他道:“娘親讓樓主許我一處容身之所,護我活著?!?p> “這樣啊,”蘇落輕挑眉梢,打趣了句,“那你想活多久?!?p> 男子斂眸思索片刻,他抬眸望向正側(cè)著頭望著他的女子,道:“能活多久便是多久。”
蘇落動了動眸子,誠摯地說道:“我對這個沒什么概念,我有印象以來,大抵已經(jīng)活了一千二百三十多年,什么時候是個頭我不知道,說不定能護你一生,說不定就走在你前面,你好歹給我個確數(shù),說說你想活多久,我需要護你多久?!?p> “那便愿我能有幸能長伴樓主左右?!?p> 這話好似一句忠貞的情話,可他說這話時,那張似水墨丹青留白的容顏上并無甚動容,只那暈在眉目間的輕愁似乎添上了一點。
“可以,那我就護你護到你走那天,又或者是護到我走那天?!毕肓讼?,蘇落又頓了下,“不過,你娘親這句話好像說了兩件事?!?p> 蘇落拂開他高舉著沉香木盒的手,心道一聲該我了,緩緩起身,遂又半蹲下身子,右手握拳,懟到他眼前,豎起食指,數(shù)到:“一,你娘親要我許你一處容身之所,這是其一?!?p> 她又豎起中指,繼續(xù)數(shù),“這二吧,她又要我護你活著,這是其二,你看這明明是兩件事情對不對,我當(dāng)時可跟你娘親說好了,只許她一個心愿,這分明是兩件事情,那就是兩個心愿,你到底想要哪個心愿呀,你且斟酌斟酌,二者取其一?!?p> 一邊說,一邊在那男子面前晃著“二”這一手勢。
男子將那沉香木盒抱回懷中,“請樓主賜教。”
“那我就替你斟酌斟酌,”蘇落收回手,朝著他勾出一個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好使啊,“我要是你,我就選二,好好活著先,至于求一容身之所也不是不可以,我平素里一向慷慨,歸止樓地方大得很,你可以隨便住,不過既然住了,偶爾也要為我辦點事,效點力,赴點湯,蹈點火,你說對不對?”
那男子緩緩起身,這一站起來便高出蘇落一頭,蘇落本想擺點樓主架子,這一下,若再去直視那男子,覺得自己只剩下小鳥依人,不行,那本樓主的威嚴(yán)何在,一想,轉(zhuǎn)身忙坐了回去,挑眉道了句:“你道如何?”
他仍是一副不悲不喜,不急不躁的樣子,聲音平靜而柔和,“樓主所言極是,愿盡綿薄之力。”
蘇落莞爾,一笑嫣然,想來以后歸止樓會熱鬧些了。
暮亖爺
哇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