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紅顏薄命，她離開了他。
那一夜，歷歷在目。
寂靜夜幕，月華似水，皎皎華光映照之下，一方幽園小徑內(nèi)，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他疾步如風(fēng)，腰間環(huán)佩叮叮爭鳴，穿花而過，踏香碎月而來，攪亂了這番月下花影。
他的修眉緊鎖，薄唇緊抿，神情是那般焦急。不過片刻，他便走出這小小游廊，繼而破門而入。
房內(nèi)襲來濃濃略帶苦澀的藥香，碎玉編制而成的掩簾被猛力拂開，慕大將軍急忙解下身上那沾染了深秋夜露的大氅，這才繼續(xù)匆匆忙忙地往里走，剛剛繞過一面梅花傲雪的玉屏風(fēng)，就聽到床上那人傳來猛烈的咳嗽聲，一聲緊接著一聲，聲聲快把他的心給揉碎了。
“清泓！”慕大將軍脫口急聲喚道，將病榻之上那面色憔悴，形容枯槁的人兒攬入懷中。
他懷里的女子虛弱無力地喚了聲：“慕郎?！?p> 他立刻急聲應(yīng)答道：“清泓，我在，有我在，我在呢!”
女子聞言不由地心滿意足地彎了彎唇角，勉強(qiáng)用上身上僅存的幾分氣力抬起手，纖纖玉手輕輕撫上男子的側(cè)臉，“慕郎，今生我不曾負(fù)你，一星半點(diǎn)都是無愧于你的，老天垂愛讓我們膝下有幸得了兩女，我也算是極其知足的，只是世事無常，偏著生女兒時損了元?dú)猓湎铝瞬「?，到現(xiàn)在我已病入膏肓，如今看來所剩時間已不多了，我倒是無懼于死，只是不能踐行當(dāng)初與你白頭偕老之諾了?！?p> 他的眉頭鎖得愈加緊了幾分，眼眸里滿是焦急，趕忙急聲打斷：“不會的，不會的，大夫說了你只要細(xì)細(xì)調(diào)養(yǎng)，好好地靜養(yǎng)，肯定會好轉(zhuǎn)起來的?！?p> 女子淡淡地回道：“慕郎，你不必欺我，亦不必自欺欺人，我去世之后，你可另娶她人，我絕不會有半分怨你，只是我彌留之際，唯有一個夙愿縈繞心頭，若不得慕郎應(yīng)允，那我縱使入了那百尺黃泉，也不得心安?！?p> “清泓……”男子一雙噙滿了深情的眸子不知何時浮起了氤氳，一時間他哽咽得不知如何言語。
女子輕輕淺淺，耗費(fèi)虛弱氣力扯出個蒼白無力的笑容，柔聲道：“慕郎啊，今生我，我為了成全你，放棄了成全我自己，我們的兩個女兒尚不過六歲，一個喜靜，一個喜動，一個愛詩書樂理，一個愛兵書武藝，無論她們將來如何，我都想求慕郎能讓我們的兩個女兒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片天地，成全她們一個真自在，就當(dāng)成全了我，就當(dāng)是圓了我這一生不得自在的缺憾吧。慕郎啊，你便成全清泓這唯一的夙愿，好不好？全當(dāng)縱容我任性這一回吧?！?p> 男子不由己地哽咽出聲，濕漉漉的眸子迎上女子那雙暗淡無光的眸子，極其認(rèn)真鄭重地說道：“好，我允諾你，我定然讓我們的兩個女兒這一生活得隨性自在，不受世俗的拘束，若是有為此諾，我必……”
女子用上最后一絲氣力，在他還未出口之際，玉手輕輕覆上男子半啟的薄唇，蒼白的唇瓣虛弱無力地動了動，語氣溫柔勝水：“慕郎說了我便信，這一生都信，慕郎，我，我……”
最后幾字還未得脫口，便已氣絕身亡，他抱得愈加緊了些，眼淚崩潰決堤而出。
誰得一念白頭諾，修盡今生未了緣？窗外，月斂風(fēng)華，暗香沁露，風(fēng)嗚咽奏鳴。
那一刻，他想，他此生再不會遇見那般明朗的春日了，只因那人一去，便帶走了他此生的春光。
想起那人最后的囑托，他終是下定了決心。
她這一生本想著成為一位教書先生，也曾男扮女裝去上學(xué)堂，故而想日后在青山綠水間開一方書院，教習(xí)女子讀書?？墒撬罱K為了他而放棄了成為一位教書先生。
她從青山綠水間走進(jìn)深深庭院里，成為他的妻子，為他操持家務(wù)，為他生育兩個女兒，成為了一個賢妻良母。
他將她困在了這一方天地了，抬眼時她只能看到一片方寸的天地，她是心有天地的人，最后卻為了他困守在庭院中，成為了深深庭院里平平無奇的一位婦人。
是他困住了她，這是他一生都沒能為他最愛之人所做的事情，他讓她抱憾了這一生，他想還給她，可是他不能，因?yàn)樽运⒘怂哪且豢蹋妥⒍ㄒ贿@世俗被他困在一處庭院內(nèi)。
他想，他答應(yīng)過她，要讓兩個女兒活得自在，給她們真正想要的一方天地，或許她早就看出慕時卿像她，因?yàn)樗齻兌际切挠猩酱ù蠛５娜?，所以她是在請求他不要困住慕時卿。
因?yàn)榉帕四綍r卿便是在告慰她，放了慕時卿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就是放了她。
他想，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一定要好好做好這件事。
可他從未曾想過，或許慕時卿會甘愿被困進(jìn)一方小小庭院里，就像她曾經(jīng)愿意放棄心中的山川大海走進(jìn)他的深深庭院里一樣。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慕時卿心里，太子殿下早已重過了這世間的一切山川大海，就像在她心里，他早已重過了這世間的一切山川大海，可是慕時卿沒有機(jī)會再去選擇，只得去奔赴她的山川大海。
再然后，慕時卿一個人在廝殺里掙命，為的只是能凱旋，因?yàn)閯P旋就能見到那個人，跟他客套地說上幾句話。
慕時卿很想告訴她，大漠的暮色是什么樣子的，金燦燦的沙子又是什么樣子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這跟兵書里所寫的血性不一樣，可是當(dāng)她想起他，他就覺得眼前的風(fēng)景很好，值得一品，她想若是此刻她與他只是這世間最平凡不過的一對夫妻就好了，然后他們就可以一起看著大漠蒼茫的景色。
然后她會興奮地告訴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原來詩里寫的都是真的。
她好想他，詩里描寫相思的句子是多么真切，對她而言，相思是真的。
可是詩里寫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最不是真的，至少對她而言，不是真的。
她不知道的是，這句有情人終成眷屬對她姐姐而言也不是真的，因?yàn)樗憬汶m是有情，可是那人卻不是她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