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到此處,像是落到了無聲的黑夜里,一抹極淺極淡的笑在秦川臉上蕩開,那笑里隱隱泛著些自嘲之意,他說:“他原以為冬天過去了,春天到了,卻不曾想到不是冬天過去了,春天到了,而是春天過去了,冬天到了,而他注定死于冬日大雪里的一場大火里,他以為他得遇貴人有幸逃離,其實逃不過的,逃來逃去,他還是逃進了大火里。”
那夜,他看著眼前錦衣冠帶的如玉公子,執(zhí)手作揖,深深作揖,一揖到底,他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現(xiàn)下我眼疾已愈,終得見閣下容顏,見閣下錦衣緞靴,器宇不凡,想來并非普通小輩,定是生于富貴之家,我如今潦倒窮困,閣下之恩,我無以為報,但若日后有機會,我定當報答閣下的大恩大德?!?p> 那人扶他起身,道:“你這文章寫得不錯。”
他道:“閣下謬贊?!?p> 那人望著他,說:“我瞧你文章之中對于經(jīng)世治國為人之道別有一番見解,可謂見解獨到,又可謂是一針見血,我頗為欣賞欽佩,再言從字里行間我能讀出你對于入仕的渴望,你可有想入仕的心思,實現(xiàn)自己的一番抱負?”
秦川的眼睛在黑夜里那么亮,不難看出這人對于入仕的一番渴望,他笑得比正盛開在夜里的海棠花還要絢爛,既天真又爛漫,人禍天災(zāi)毀不掉的天真爛漫,他說:“自然是想的,若有機會,天下讀書之人想來是沒有不想的,為生民立心,為天地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哪怕是當個小小的縣令,能造福一方子民,也是好的。”
他當時沒有想過自己真的有機會入仕,也自然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位至丞相,當然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做了這朝堂上最大的奸臣。
他也曾是望著滿天星子,說想要造福一方百姓的心懷天下的少年郎兒。
那人望著他臉上的天真與爛漫,神情之中有一點艷羨,有一點嫉恨,他道:“如果你想,那么便隨我走吧。”
滿天星子下,他愣住了,那人的神情是那么篤定,他望著他,點了點頭,應(yīng)了。
他跟那人去了他的府邸,他沒想到這人竟是當今的凌王殿下,凌王對他說:“你若是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那么便做我的謀士吧?!?p> 他望著他,凌王殿下的眼睛里有著奇怪的深邃,他看不懂,他從未見過那么深邃的眼睛,像是一口古井,古井有多深,誰都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的是,那古井深不可測。
他點點頭,他想,這個能隨手救人性命的人一定不是壞人,這個告訴他要多為善的人一定不是壞人。
他道:“我愿為殿下的謀士,殿下想要的,我一定會為殿下竭盡全力。”
他也確實坐到了,用他的血肉與很多很多人的血肉鋪成了那人的成皇之路。
后來,他漸漸知道,凌王府雖大,仆從卻很少,凌王看似光鮮,可是所有人表面尊敬內(nèi)里卻是看不起他的。
因為凌王的母妃是異族之人,她來自勾蘭,眾人都聽過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今圣上又怎么會沒聽過這樣的話呢?
當初陛下娶她不過就是為了籠絡(luò)異族之心,與異族交好,可漸漸地永安王朝強大起來,他也無須在寵愛她給旁人看了,于是漸漸地她不再受寵,她以為懷了皇子,便可以延緩她失寵的時間,沒想到,最是無情帝王家。
她的孩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凌王殿下也不受寵愛,她常常想若是生個公主,或許陛下還不會那般排斥,偏偏是個皇子。
凌王早在七歲時就被陛下封了王,遷出宮,賜居凌王府,住在宮外,因為陛下?lián)倪@個有著異族血脈的皇子會惦念皇位。
可是那樣小的孩子本來是什么都不懂的,偏偏是這樣,在父皇的冷眼和眾人的白眼之中懂了,他懂了只有坐上那把冰冷的金椅子,所有人才會在他面前低下頭,被趕出宮的那一刻,他回頭望了望高高的城墻,他想他會回來的,回來坐在那把椅子上。
凌王悉心地養(yǎng)著這個忠心的謀士,他知道哪怕這人不會成為天下間最好的謀士,也一定會是他身邊最忠心的人,因為這人要報他的救命之恩,他的命早就在他手里了,所以他將一切都可以安心地交給他。
秦川也如他所愿,成為了他最忠心的謀士,甚至也成為了這天下間最好的謀士。
看著漸漸老去的父皇和初長成的太子,他對秦川道:“秦川,現(xiàn)下時機已至,就讓我們覆手立乾坤吧。”
他知道秦川是用了什么法子把太子拉下馬的,所以他更加相信秦川的才華,雖說他將這才華用在那么陰暗的地方。
秦川尋來一女子,說只要將這女子送入太子殿下府內(nèi),不出三月,太子必定招陛下的厭惡。
他看著秦川尋來的那女子,故作試探道:“美人計須得用西施那樣的美貌的女子方能有效,這女子相貌平平,你確定他能得到太子殿下的歡心?”
秦川道:“我相信她可以,若是她不可以,那么我也會使法子幫助她,美貌有時固然是優(yōu)勢,可有時候也是劣勢,太子殿下性子多疑,若是將一個有著傾城之貌的女子送到太子殿下的面前,那么或許會引起太子殿下的忌憚,但是如此小家碧玉的女子送到太子殿下面前,太子殿下反而會放松,畢竟誰會用這樣的女子去實行美人計呢?”
他看著秦川眼里的自信,笑了,他道:“好,我相信你?!?p> 他知道他相信的不是秦川,而是這世上最厲害的邪術(shù),這世上最厲害的邪術(shù)不是其它,正是人心,人心一旦被蠱惑,那么那人為下蠱者做些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把秦川的心握在了手里。
而秦川握住了那女子的心。
太子被廢的那一夜,秦川站在院內(nèi)站了很久,他走過去,他想此刻是需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秦川的。
他問他:“怎么了,太子被廢,不正是按照你的謀劃嗎?你應(yīng)該樂見其成才是?這件事你做的很好,我應(yīng)該好好賞賜你才是,你說說,想要什么?”
秦川像是愣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跟他講話,等他答復(fù)的過程很漫長,他等的都有些惱了,他縱使有驚世之才又如何,也不過是他身邊的一個奴才,跟他端什么架子?
可是看見秦川面上的頹唐之色,不知怎的心里的惱意就消了下去,秦川說:“凌王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這些自然是我應(yīng)該為殿下做的,不敢求殿下賞賜,只想問殿下一句話,不知殿下可否賜教?”
凌王望著秦川,挑了挑眉,他自然知道秦川要問什么,可是他還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他道:“問吧?!?p> 秦川望著他,猶豫地問出口,“殿下,那女子不是我選中的,或者應(yīng)該說是殿下一早選中了那女子,然后我才這么毫無意外地選中了她是嗎?”
凌王點點頭,道:“是啊,如此不好嗎?”
秦川道:“既是如此,那殿下直接囑咐我將那女子送到太子府上,再暗中助他得到太子殿下的心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舉,讓我按照殿下的意思選中那女子呢?”
凌王的眼眸之中有一絲的不耐煩,他道:“秦川,你是我的謀士,怎么,我連試試你的本事都不行嗎?”
秦川譏笑道:“殿下到底是想試試我的本事,還是想試試我?”
凌王看著他的眼眸,那人的眼眸里垂著難過,他想這人的心終究還是太軟了,這遲早會成為他最大的弊端,所以他現(xiàn)在就要把弊端除去。
他道:“都有,秦川你還有什么想說的不妨一并說了。”
秦川望著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那人深邃的眼眸到底有多么深,他道:“我原以為我送她到太子殿下面前,是在幫她,原來我是在害她。”
那女子跟她說,當初自己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姐姐在宮里做宮女,每次出宮都會把得到的賞賜一并送到家里,可是后來姐姐卻沒了消息,再后來家里就出了事,她看著那些人舉著冰冷的刀揮向她們,那刀險險避過了她的要害,父母的尸體壓在她身上,他們就以為他們都死了,她才幸免于難,臨走之時他們還放了火,可是卻沒有想到那場火里還會有人生還。
她進了都城之中最大的樂坊,也是因為這里會有達官貴人來此,她想借由此來查清她姐姐遇害的真相,然后報這滅門之仇。
有一日她終于在一個貴人口中知道了當年事情的真相,她知道原來是太子殿下一夜醉酒,想要玷污他姐姐,他姐姐不從,他一怒之下便殺了姐姐。
于是他便想利用著女子,也是想幫助這女子,給她一個機會,報她滅門之仇。
可他終究是太過急功近利了,他沒有調(diào)查清楚那女子口中的貴人是誰,也沒有真正去調(diào)查這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不是太子。
后來漸漸清楚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那個貴人是凌王殿下。
凌王殿下也常常出入那樂坊,為的就是知道朝中的消息,他注意到了那女子,便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起當年舊事,被把這事指向了太子殿下。
秦川問:“殿下為何要那樣做,明明太子殿下沒有做那樣的事?”
凌王逼近他,道:“總歸是要除了太子,當然要用對于我們最為有利的棋子不是嗎?”
他望著凌王,從他身上看出一種陌生感,他天真地以為凌王即使要奪位也一定會走在光明里,哪怕要他做他的影子,承受那一片黑暗,哪怕他知道歷史上的奪位者哪一個不是用了陰暗的手段,哪一個手上沒有沾上鮮血,他依然相信著凌王。
因為這個人曾經(jīng)跟他說過,只求他多為善事,過好這一生。
他要他幫他,他便毅然決然地幫了,畢竟他的命都是他給的,可是明明有那么多扳倒太子的法子,為什么要用這一條。
他問:“我們大可以收買一女子,小家碧玉的女子多了去了,為什么偏偏要用這么苦命的女子,你可知她為了報仇付出了多少,我們怎么可以利用她,讓她報錯了仇,恨錯了人?”
凌王冷哼一聲,道:“你可是糊涂了,金錢收買的人心最是不穩(wěn),這樣的人心價高者得,而只有這樣心存怨恨的心才是最穩(wěn)妥的,因為這樣的心收買不來,別人也收買不了,成大事者自當不擇手段,你如此心軟,我還真是慶幸是我讓你選擇了這女子,而不是你自己選擇了她?!?p> 秦川望著凌王,百感交集,錯愕頓在臉上,長久的寂靜之后,他開口問道:“那么害了她姐姐的人究竟是誰,我既讓她報錯了仇,自然應(yīng)該幫她討回公道。”
凌王面色有一瞬的變化,那變化稍縱即逝,根本看不清楚,也他不知道是為秦川的仍存著的本心動容,還是對他這份天真表示譏笑,他冷冷道:“誰知道是誰呢?宮里每年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宮女多了去,要殺人滅口的應(yīng)當是件大事,可是在那些藏于黑暗的手下面,這樣的事不過是稀疏平常,小事一樁罷了?!?p> 秦川望著凌王,眼眸深深,他道:“那么凌王殿下走向那黑暗,不是為了用光明使黑暗奔逃,而是為了在那黑暗里掩蓋自己手上的血腥,然后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俯視著同樣居于黑暗里的人高高在上嗎?”
凌王望著秦川,對他這句話微微驚訝了下,他冷冷勾唇道:“這么說,你是不想跟著我,也不想報答我對于你的救命之恩了,是嗎?”
秦川低下頭,凌王后撤半步,有一把匕首藏在他右腳的靴子里,他在想若是秦川說出那樣的話,他便在一瞬之間掏出匕首,了結(jié)他的性命。
而秦川在想,不光是救命之恩,還有再造之德,凌王對他好,是這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他們一起讀兵書,都史冊,聊天下,談權(quán)謀,他待凌王為殿下,也在心里偷偷把他當作知己,他怎么可能不跟著他,他們都在黑暗里一起行走了那么久。
凌王終究沒拿出那把匕首,因為秦川說:“不,殿下,我會助殿下成皇。”
同時,他也在心里默默地說,到那時我也不會讓那樣的事情再發(fā)生。
凌王對他笑了笑,說他做得對。
說道此處,秦川避過蘇落投來的目光望向南淵,道:“當時的我終究是太過愚蠢,當時我就應(yīng)該可以看出來,凌王玩弄人心的手段高超卓絕?!?p> 秦川說,那樣會玩弄人心之人,又怎么會掩于黑暗之中呢?
果然,不多久他就得到了陛下對他的一點動容。
太子被廢后,不多久就死了,至于是不是人為,無人在意,誰會在意一個廢太子的死活呢?
皇位終究需要有人繼承,于是圣上將各個皇子召到御書房,也召了他,畢竟他也是皇子,凡事總得在面子上過得去。
皇上道:“太子被廢一事著實令朕心寒,朕這些年身體也大不如前,所以說想盡早將此事定下,朕也好安心啊?!?p> 有人跳出來說太子的不是,想在那老頭面前討個好,有人附和,有人表示同情,想在那老頭面前裝出一副仁德的模樣,只有他什么都不做,也只有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什么都不能做。
那老頭多陰險,多狡詐只有他心里最是清楚,畢竟他領(lǐng)教過。
果見那老頭咳了一聲,周遭一下安靜下來,他說:“我今兒個叫你們來,不是為了立太子一事,而是為了封地一事,你們年紀也大了,也是時候封地了。”
眾人都知道封地的意思,不過是皇上想尋個由頭把他們調(diào)離京城罷了,現(xiàn)下正是太子被廢的大好時機,誰會想這個時候出去。
眾人大都說些擔心父皇的身體,不愿遠行,封地一事請父皇容后再議。
只有凌王殿下站了出來,跪在那人面前,道:“父皇,兒臣愿意接受父皇封地,只是兒臣有一個請求?!?p> 當今皇上目光深沉地望著跪在他腳下的凌王,道:“什么請求啊,是想選個好的封地,既然你是第一個說的,朕會應(yīng)允的。”
凌王臉上的恭敬簡直像是真的,他道:“不,兒臣不求父皇賜居山水秀麗之處,只想請父皇允我去荊州一帶,還望父皇應(yīng)允?!?p> 皇上目光幽深,面上露出疑惑,他問道:“荊州窮山惡水,為什么想去那里呢?”
凌王認真道:“兒臣聽聞荊州一帶曾出現(xiàn)過仙果,聽聞服下此仙果,即刻消除百病,延年益壽,兒臣想去此地,希望有生之年能為父皇尋得此果?!?p> 他果然在他那年邁的父皇面上捕捉到一絲愧疚與動容,他知道僅憑這一絲愧疚與動容就已足夠,父皇不會讓他封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