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詩詞的力量超乎想像

　　馬德成一直站在曾冊身后，仍像上次那般跟著曾冊的速度小聲跟念。等到全詞念罷，馬德成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他像墜入夢境般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江海寄余生……江海寄余生……太好了，這，這東坡是何人？”

　　曾冊早在心里想好，便脫口答道：“他就是我的師父，號東坡?！?p>　　馬德成一雙老眼閃出亮晶晶的光來，他急切地一把握住曾冊的手說：“敢問你師父的名諱，能否給老夫引見一下？”

　　曾冊這下傻了，那蘇東坡要在七八十年后才出生，上哪里給這個老頭子引見呢？不過看得出來，老頭子雖然自負，也足夠迂腐，但對詩文的愛好絕對是融化在血液中的。但看他讀到這首詞的反應(yīng)就說明了一切。

　　曾冊道：“小子只能拂了先生的愿望了，我家?guī)煾干颀堃娛撞灰娢?，他很反感與凡間的俗事應(yīng)酬，所以一直隱姓埋名，絕不肯拋頭露臉。他老人家的名諱小子實在不能透露。”

　　馬德成眼里的希望之光瞬時暗淡下去，他嘴里失落地叨念著：“真是世外高人，世外高人，我等俱是凡夫俗子，江海寄余生，江海寄余生……”

　　馬德成神神叨叨地又走到桌看著曾冊的手跡，嘴上又將那首詞吟誦了兩遍，再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他轉(zhuǎn)身問：“你師父可還有其它詩作？”

　　曾冊這下為難了，人家蘇東坡的詩詞太多了，自己偶爾剽竊一首也就罷了，若將人家寫的詩詞一古腦的剽竊過來是不是太不厚道了。尼瑪，文抄公也要有底線的好么。還是要保護一下人家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萬一他這么剽竊下去，把一個中華文化史上罕有的奇才給扼殺了，那他豈不成了特么千古罪人了？

　　曾冊連連搖頭道：“我?guī)煾冈娮魃醵?，但他絕不拿出來展示?！?p>　　馬德成聽了急切地說：“文章千古事，你師父如此大才，詩詞定然高妙脫俗。何不拿出教化眾生？”

　　曾冊苦笑著繼續(xù)編著瞎話：“我?guī)煾刚f，他的詩文能不能流傳于世，全靠機緣，有機緣的話師父的詩文就會大行于世?！?p>　　馬德成仍窮追不舍地問：“你師父所說的機緣到底是什么？”

　　曾冊搖搖頭道：“師父沒說，他總是那樣神神秘秘的，話也總說一半。”

　　曾冊于是就看到馬德成滿臉的景仰，估計曾冊虛擬的師父一出現(xiàn)，馬德成當時就特么跪了。

　　曾冊拉他回到桌前，為他斟酒添菜，繼續(xù)吃喝聊著。馬德成被“江海寄余生”一句詞戳中了內(nèi)心敏感的深處，人一下子就更加放松了，他開始絮絮叨叨講幾十年間的既往，一邊訴說一邊吟誦著那兩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馬德成喝著酒，品著菜，跟曾冊一樣樣地講述自己六十來年的經(jīng)歷，他生于唐末亂世，正好把五代經(jīng)歷了一遍，他曾在后唐時出仕，但后唐被后晉所滅，后晉一下子將燕云十六州割給了契丹人，這下馬德成只能歸屬了遼國。他盛年時曾經(jīng)打算過舉家南遷，但一是整個家族的田產(chǎn)根基都在幽州附近，二是中原一直混戰(zhàn)不已，這叫他最終留在了遼國。

　　好在遼太宗時，遼國幽州南京開科取士，馬德成又一次考取進士，開始了仕途。然而遼國的內(nèi)部也是政爭不斷，叛亂流血也是常事。先是遼太宗耶律德光死后，南征大臣推舉了讓國太子耶律倍之子耶律阮為帝，然后就發(fā)生了太皇太后述律平與耶律阿保機小兒子耶律李胡的叛亂，耶律阮最終平定了述律平母子的叛亂后，他自己又以幾年后的火神淀叛亂中被殺。契丹皇族這般血腥奪權(quán)，弄得朝廷內(nèi)部混亂異常。哪還有人專心政事，能保全性命就得高誦佛號了。

　　馬德成就是在這般混亂的時代中夾縫里生存下來，自己年輕時讀圣賢書，想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早就跑到爪洼國去了。眼看垂垂老矣卻又得了這次機會，誰想到才一開局便是兜頭喊打喊殺的聲音。這讓馬德成一下就寒了心。

　　曾冊原來讀蘇軾的這首詞時，只覺得朗朗上口，詞句華美，很有意境。但這首詞在馬德成這個年紀讀來感受是絕然不同的。除非經(jīng)歷過起起伏伏，萬般無奈，否則怎么會懂得“常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钡膽崘炁c懊惱。如果不是在宦海中摸爬滾打大半生，始終不得伸展平生之志，又怎么能理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那種渴望自由的心境呢？

　　曾冊聽罷馬德成的講述才知道，從字面上讀一首詞與從人生層面上讀一首詞完全是兩個層面的感受。要不然辛棄疾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道是天涼好個秋。

　　此時的馬德成已經(jīng)有了醺醺醉意，他不單說起自己的詩學(xué)、抱負，還講述了自己的家事。他對兩個兒子的教育，對他們的失望。對馬家未來的擔憂。

　　曾冊聽著聽著，內(nèi)心也很難平靜，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兩世為人，但都還是在青少年，從沒有經(jīng)歷過人到中年的惶恐，人到老年的無奈?？墒窃诰凭淖饔孟?，一個皓首老夫子卻像個大孩子般跟他絮叨個不停。特別是他講說到自己的妻子離世后，那種錐骨之痛。

　　曾冊于是飲了杯酒，再次起身走到桌前，提筆將蘇軾那首最最有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一次，馬德成依舊是持著酒杯站在他身后跟著曾冊的筆尖吟誦出來。才一讀到“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時，老頭子的嗓音就哽住了。此后他再也念不出聲音來，只是跟著詞作的韻律，蒼老瘦削的身體簌簌發(fā)抖。當曾冊寫完整首詞時，放下毛筆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的是馬德成滿面的淚水。

　　曾冊上前接過他的酒杯，想扶他走回座位。沒想到馬德成一下掙開了他，顫巍巍地走到桌前凝視著這首詞，老淚撲簌簌地往下落。曾冊連忙把面巾遞了過去。馬德成視而不見，兀自在那里讀詩流淚。

　　曾冊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樣做似乎有些太過殘忍，但他并非有意為之，只是情之所至，順手而為。他真沒想到這首詩的感染能力會有這么強。

　　許久，馬德成終于平靜下來，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曾冊道：“遇見你的師父，替我謝謝他?！?p>　　曾冊木然的點點頭。馬德成拿起面巾將臉上的淚痕拭去，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后長嘆一聲道：“老夫……我，我以后再也不寫詩了?！?p>　　曾冊不解地問：“為什么？”

　　馬德成搖搖頭說：“我，我不得不承認，才情不足?！?p>　　曾冊頓時啞了，他真想告訴馬德成，這特么可是中華文明王冠上的珍珠，有中華文明以來，像蘇軾這樣的人連十個都數(shù)不出來好么，一般人怎么能跟他比呢？

　　馬德成也不等曾冊開口，繼續(xù)說道：“你師父他也喪妻，我也喪妻，你師父這首詞句句寫的都是我的心里話，而我卻什么也沒寫出來。人的才情為何差距這么大呢?！?p>　　曾冊一時也無言可對，他想勸慰一番都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是端起酒來。馬德成喝得已經(jīng)是滿臉通紅，按照以往的作派，他必定是一拍案幾，開始賣弄自己的學(xué)問，或是隨口吟詩，提筆寫字。但今天曾冊給他帶來的打擊太大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原來什么都不是，自己以為的學(xué)問在現(xiàn)實中屁用沒有。自己所看重的才情被那兩首詞隨隨便便轟成了渣渣。于是，老頭子忽然就釋然了。自己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老頭子，既往的不糾結(jié)，未來的不去想。安心在當下的歡愉。

　　放開了的馬德成，像個孩子般的憨笑著，他打開曾冊攔他的手，一味地暢飲。曾冊再來奪他的杯，他就雙手捂住杯子吼：“你又不是我兒子，你為何管我。我偏喝?！?p>　　曾冊只好叫進老家人來勸，馬德成拍著桌子把人家罵了出去，兀自喝著，吃著。哪個菜嚼不動，他就拍桌子罵道：“無賴子，分明是借我家廚房做飯自己吃，偏偏做這些老頭子吃不了的好吃食饞我……”

　　曾冊到后來也沒法勸阻了，只得笑咪咪的看著老頭子耍渾。不到半個時辰，馬德成的眼睛就睜不開了，他的身體軟歪在椅子上，眼睛睜不開，嘴里還嘟囔著聽不清楚的詞句。曾冊這才招呼家人過來將他抱起來送回臥房。那老頭子嘴里還在嘟囔著，不過這回曾冊聽懂了，他嘟囔的是：“東坡醒來還復(fù)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