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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清

第十二章 向生向死

太平清 木枝知 5484 2019-08-19 20:08:17

  學(xué)塾祝先生要出門一旬時間,與往常一般,由老先生朱信箔代課,實際上老先生不授業(yè)傳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人老了,記東西都記不清怕教壞孩子。所以只是幫著照看,只有學(xué)生有問題詢問,老先生才會幫著解惑,末尾還會加上一句只是他私人見解,聽聽就好。

  這天下學(xué),學(xué)生都魚貫涌出課堂,忙著玩耍的跑的飛快,回家吃飯的跑的更快。不一會兒課堂只剩下挨著坐的陸粒和李李,旁邊教案后還坐著個打盹的老先生。

  李李一聲咳嗽,驚醒了瞌睡的老先生,倒是沒流口水。陸粒仍處于發(fā)呆狀態(tài),李李沖老先生無奈擺擺手,努了努嘴眼神示意一番,自己也溜了。

  老先生正了正發(fā)髻衣冠,拍了拍陸粒,問他是否是有疑惑在身?對于這個小嘴又甜又懂禮貌的孩子,老先生還是很喜歡的。

  陸粒抬起頭,快速抽條的身體坐直后已經(jīng)與教案平齊,只是臉似乎沒長大,仍顯稚嫩,一雙本應(yīng)閃爍著少年之輝的眸子黯然無光。

  他頹然道:“朱先生,我自幼無父無母,在那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很容易死,卻一點都不怕死,因為我覺得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日子了。后來遇到祝先生,他教我姓,賜我名,還給我講了一個讀書人的故事,從那天開始我大致知道,自己應(yīng)該活著,也可以活著。到現(xiàn)在衣食無憂,還能進學(xué)塾念書,漸漸的便有一些怕死,但其實我內(nèi)心自問,我其實不是怕死,我是怕失去這樣的生活。再次回到小時候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p>  陸粒搖了搖頭,竟是滿臉悲悸,“前段時日寺中來了兩位香客,一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人,膝下有三雙六個兒女,老人一生節(jié)儉,六個兒女如今各自成家,日子不算差,卻沒有一個站出來贍養(yǎng)老人,不僅如此,老人拖著年邁身軀換得辛苦錢只為給孫兒買點禮物,還要遭兒女拒之門外。最后老人來到大羅寺,于佛前懺悔,認為是自己做的還不夠好,最終就在佛前,入定去世。”

  “還有一個中年漢子,年幼時親眼目睹母親被人侮辱,父親被人陷害砍頭,隱忍二十多年,終于投毒殺其全家,將其家中十數(shù)口人身首異處后,一路南下逃至大羅山,不知所想,在半夜翻入羅漢堂,就那樣一頭撞死在殿中?!?p>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不懂也不想對他們的做法做評論。只是我一想到老人的寂然離世和那漢子的碎裂頭顱,就想到自己,既然最終都要死,那怎么活還有高下之分嗎?善惡又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其實我并不是比同學(xué)們聰明,或是比他們想的更多,只是我實實在在經(jīng)歷過一些事,甚至是生死之間徘徊掙扎,所以讀了書識了字之后再遇到這樣的場景,難免心生關(guān)隘,這些明明與我無關(guān)的事情,卻如巨石壓于我心間,喘息艱難?!?p>  朱老先生望著陸粒仿佛因痛苦而縐成一團的小臉,站起身摸了摸陸粒的頭,順勢就坐在陸粒旁邊,笑著道:“那我也與你講些我的見解?”

  陸粒一團亂麻的臉上破天荒擠出一點笑容,“朱先生您講就是了。”

  老人神色自若,緩緩道:“天地生人,無以為報,以死為報。這是三教九流、諸子百家和帝王將相、販夫走卒都認同也不得不認同的至理。因為人確實都是會死的,世間萬物生靈都一樣,是公平與平等難得的一次合作?!?p>  “你之所以有此感悟,甚至到了心門堵塞的程度,除了你自己經(jīng)歷頗多之外,我們?nèi)寮乙宰院赖慕袒蛯W(xué)問根底,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儒家文化經(jīng)過千年洗禮,底蘊如何,從如今蒙童智學(xué),學(xué)塾書院,科舉選官不難看出,已是整個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我們雖也稱教,卻是最晚也最少人有人信服,我個人竊以為,就是缺少了對生死的深悟,自然所著甚少,加上讀書人皆慎言生死,你又讀書尚淺,出現(xiàn)問題就不很奇怪?!?p>  老人笑笑,“說些自家壞話不打緊,但也要知道自家學(xué)問好在哪里。生必有死,死而不亡,與天地并久,與日月同輝,其唯圣賢!圣賢又語太上立德,其次立功,而后立言,三不朽,雖久不廢。這其實與祝先生給你取名字也有關(guān)系,螢火玲瓏,星光璀璨,日月之輝,無論這些光輝是米粒大小,還是映照天地,匯聚而成,就像是遠古神邸盤古手中的那把巨斧,劈斬人性惡念,照耀驅(qū)散后世迷霧千萬年。而圣賢要求我們做的,不是握住那些光輝,更不是被光輝照耀,而是要力爭成為光源本身。”

  “古有賢臣挖心示忠意,跳江以表貞操,為了國家大義,殺身成仁;亦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其意當然不在舍身與殺生,而在成仁取義,死得其所。老頭子我也年輕過,年輕我曾經(jīng)狹義的理解為,只要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所’,便真的可以為其去死而毫無怨言,但后來才曉得世間仍有一種東西叫秤,還需稱一稱量一量值得不值得?!?p>  “敬始而慎終,以求善終?!?p>  老人見陸粒傾聽專注,只是眼中疑惑稍減,但仍顯渾濁。

  他抬了個凳子到陸粒前方,與陸粒面相而坐,陸粒正要端正坐好,老人壓了壓手,示意他放松,隨后緩緩道:“我看過些雜書,再與你講些其他見解?”

  陸粒點點頭,老人接著道:“千年以前,風(fēng)雨飄搖,群雄逐鹿,僅是如今的云錦國這一片中原大地,就有數(shù)十小國爭雄。諸子百家應(yīng)勢而生,以春秋為筆法,繪絢麗歷史。為何最后獨獨只有三教稱教?其余各家各派除去渾水摸魚自說自話與傾心致力于某一門技藝之外,獨立擁有自己自家教義的學(xué)派本就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p>  “人何時會想到死?大多是生時覺得苦。如你所講的那位年邁老人,苦嗎?苦的。一生傾心傾力為了兒孫,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兒女贍養(yǎng)不說,反遭嫌棄,可他自覺不苦,仍是覺得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兒女才會將他拒之門外。他去寺里尋佛,對嗎?對的。佛說眾生皆苦,生死觀即生死關(guān),過得去,無愧天地,無愧眾生,禪宗有過三關(guān)之說,解生死、破生死、任生死。已知死去何處,便是不死;若是過不去,那便苦了?!?p>  “那復(fù)仇漢子,我以為其實早已‘死了’,住在他身軀的不過是仇恨,仇恨消失,身軀自然也就成了空殼子?!?p>  “如今眾人所說的三教根砥相同,我以為在于,三方皆認同,生命有形也無形,以有形證無形,即以善行得圓滿生命?!?p>  “這點極為契合佛家因果論,佛說去我執(zhí)可破迷障,超輪回。又說迷之則生死始,悟之則輪回息?!?p>  “一心念佛,一念成佛?!?p>  “道說齊生死,無古今而后入于不生不死。生死齊一,天人合一,知之長生不可得而求之,實則是對生命的大爭?!?p>  “至圣先師也有言,未知生,何知死?又激勵多少寒窗苦讀的學(xué)子,又讓多少鎮(zhèn)守邊疆的戰(zhàn)士向死而生?”

  老人摸了摸一旁教案的杯子,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茶水,老人縮回手,望向落日的余暉,雪白的發(fā)絲映照成鎏金色,幾縷黑發(fā)微微飄擺,如同顧盼自雄的少年郎。

  老人盯著陸粒眼睛,莊重道;“向生與向死,本就是是勇敢的兩種最高體現(xiàn)?!?p>  陸粒站起身,長長作揖。

  “謝過先生解惑,先生博聞?!?p>  朱老先生佯裝肅穆,見他眼神明亮幾分,顧盼神飛,這才放下心。

  老先生笑道:“祝先生對你們的期望,歸根結(jié)底是兩點,一是遇事深思,二是讀書之后的游歷千里。第一點,我偶爾瞧見到那些個調(diào)皮鬼上課不認真,心疼更揪心,此點可說不可常說,否則便要壞了事,你不一樣,若是沒有深思,也就不會有這心門閉塞?!?p>  “至于游歷,你們都還小,不打緊,以后有的是時間。”

  陸粒思量著朱先生的話回到大羅寺,正巧遇見方丈,便問了小腦袋中最后的兩個問題。

  “世上真有佛陀圣者嗎?那圣者還落于俗世因果輪回嗎?”

  老和尚笑笑,沒有確定給出有或是沒有的答案,而是說等陸粒以后遇到了就知道有沒有了。

  陸粒一臉鄙夷,顯然是不滿意老和尚模棱的答案,遇到?就算真有,哪有那么容易就給自己遇到?我再去問,人家都是佛陀了,不理我不是很正常?感情丟人不是丟他的。

  陸?;氐阶约旱男∥?,進門前瞥了眼毗鄰的另一所小屋,方丈說是與自己這間一般模樣,也是多年未有人居住,陸粒就想著哪天問監(jiān)寺師傅拿來鑰匙,將其清掃一番。如今以陸粒的體力,偶爾放假便可完成一旬的寺里活計,平日里除了在藏經(jīng)樓,倒是空閑時間較多。

  縣丞秦在也前不久讓余英送來一筆一硯,筆仍是普普通通的狼毫筆,云錦國雖然與北邊的北浮國戰(zhàn)火不斷,卻絲毫不影響兩國商人的交互,狼毫羊毫都算不得稀奇,毛筆筆尖鋒利如刀,筆桿細膩,比較適合寫就小楷。而最讓陸粒興奮的,是這支筆是嶄新的,不似之前那兩支,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拿到手里一看,就像個數(shù)天沒洗頭的糟老頭子。

  而那方硯臺,余英說來頭極大,是近年來才躋身五大名硯的紅絲硯,產(chǎn)自疏州一處名為八卦洲的地方。紅絲硯奇在一硯一式,以其出土自然成型,絕無二式,硯臺紋理變幻莫測,細觀使人如墜云霧,色彩絢麗,如蝴蝶翩翩起舞。若是遇到硯臺中有青黑兩色,旋轉(zhuǎn)成眼,那價值又要翻上數(shù)倍了。

  陸粒這方自然不會有那石眼,余英坦白說了,是秦在也使用多年了,最近要換一方硯臺才送肯給他的,觀賞價值自然不剩幾文錢了,用用還是綽綽有余的。陸粒嬉笑著擺擺手,毫不介意,入手硯臺只覺溫潤如玉,久觸則心境祥和。

  愛不釋手。白拿的東西能不好?

  陸粒自己用竹子做了筆架,盡管他就兩只毛筆,還給兩支筆專門配備的獨屬的筆洗,都是竹筒制成。聽聞那些個文雅大士,喜好用花葉形,如那荷葉做筆洗,顯得如何超脫清雅,陸粒倒也不是看不慣,只是覺得有些膈應(yīng)。

  小小的屋子,算是有了點書香氣。陸粒平日里動筆極少,倒也不是他偷懶,而是練字全使用筆紙,他如今倒也承擔(dān)的起,只是不舍,所以平日以竹片刻字為主,若是要寫些極為重要的文字,也是先于竹板刻畫數(shù)遍,爭取寫就時不錯一字,也就不會浪費一張紙一滴墨。

  平日里大家似乎都畏懼祝先生,其實都心知肚明,祝先生一點也不兇,從未發(fā)過脾氣,要給學(xué)生吃板子也會先告誡學(xué)生錯在哪兒,然后由學(xué)生自己決定挨多少板子,有時還會讓學(xué)生自己敲打自己,至于力度大小,數(shù)量到?jīng)]到位,只要學(xué)生知錯也改錯了,也從不計較。

  一些個平時就不聽話調(diào)皮蛋,才一旬不到的時日,朱老先生已經(jīng)要管不住了,不論上下課都躥來躥去,被幾個安靜讀書的學(xué)生說了幾句,雙方差些打起來,朱老先生一把老骨頭夾在中間,給折騰的差點沒散了架。

  小胖子楊杰本來也夾在那波搗蛋鬼中,只是給楊磊拉了下來,又給狠狠瞪了一眼,這才老實趴在座位上,奄奄一息。一個高且瘦的男孩子,穿著華貴,很明顯是那一撥的孩子王,突然騰空一跳,站到桌子上,身體晃了幾下,借助撲騰的手總算站穩(wěn),一臉倨傲神色,狂言道:“別說祝先生不在,就算是在...”

  只是未等話音落下,門口出現(xiàn)了一襲青衫,笑容和熙,問道。

  “在又如何?”

  那高瘦的男孩子頓時癱坐在桌子上,又慢慢摸索著桌邊爬下來,哭喪著臉,拿出紙筆,已經(jīng)在開始抄書了。

  小胖子楊杰朝表哥楊磊偷偷伸出大拇指。

  李李發(fā)現(xiàn)祝先生手里還牽著一個孩子,像是比他們還要小兩歲的樣子,小臉紅撲撲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

  陸粒一瞧,如遭雷擊,身體僵硬,心跳如鼓。這小孩,長大了些,但是他還記得,正是那個在冬日田野邊被他搶走包子的口水娃。只是這小孩肯定是不認得他了。

  朱老先生沖祝先生微笑點點頭,走到門口,又搖搖頭,嘆息著離開了。

  祝先生拉著男孩走到教案邊,先是皺眉掃過那幾個方才搗蛋的調(diào)皮鬼,幾人如坐針氈,不敢抬頭,紛紛拿出紙筆開始罰抄。

  祝先生這才介紹道:“他叫陳水云,剛進學(xué)塾,年齡和個子都比較小,前面的同學(xué)看能否給他騰讓個位置。”

  李李小手高舉,然后左看右看,左邊的是陸粒挨著教案,于是她一揮手,直接將右邊后來跟上他們步伐往前挪的同窗往后趕,小女孩眼神幽怨,卻不得不聽從自己“老大的”命令,只得往后挪一個位置。

  李李跑到小姑娘身邊,伏在耳旁說了幾句悄悄話,小女孩頓時笑逐顏開。

  然后留著口水的陳水云就坐在了李李右邊。

  陸粒問為啥不讓他坐在他倆中間呢。

  李李回答也很簡單,我得罩著你倆,當然是我坐中間比較好啦。

  言語之間已經(jīng)將新來的小水云也納入麾下了,所以那往后挪的小姑娘后來開心笑了,不僅是因為老大將自己往前提一個位置,而且又多了一個小弟,這一加一,自己可不就整整提升了兩個位置嘛!

  陸粒想與這個小弟弟說說話,奈何只能等下課,等旁邊這個霸王中的霸王級別的“學(xué)塾盟主”跑開,才有機會跟他聊天。

  陸粒顯然不可能直接捅破自己搶過他東西,不過他自己還記不記得都是兩回事。

  于是問了他父母情況,又問他怎么就來上學(xué)了,小男孩本來是戒備盯著陸粒,雖然感覺陸粒像是沒有惡意,但仍是沒有說話回答,只是呆呆的坐著。

  陸粒嘆息一口,沒辦法,不知從哪掏出一塊糖,頓時小男孩嘴邊的口水從一縷,變成了小瀑布,接過糖果,這才模糊不清的回答陸粒剛才的問題。

  陸粒眼神幽怨,從哪兒掏?還能從哪兒掏,從那位真正學(xué)塾小霸王——李李的課桌里掏的唄!等下還得解釋,怎么解釋?

  要不直接說這小子嘴饞,我怕他口水流到書上不好,才拿了糖給他的?

  陳水云含著糖果,話語顯然不夠清晰,但好歹能聽懂。陸粒這才知道,原來小水云的父母本打算讓他再過兩年才上學(xué)塾的,不說以后考取功名,只要不像他爹一樣一輩子做個莊稼漢,長大能做些輕松活計也就滿意了。只是天涯鏢局的入駐,打破了兩口子原本的計劃。誰也沒想到鏢局的副業(yè),那代跑腿的業(yè)務(wù)在大半月時日內(nèi),發(fā)展如此迅速,平日里喧騰的飯館酒樓前已然門可羅雀,只是老板們笑意不減,這代跑腿不僅沒減少酒樓生意,反而使收入更上一層樓。許多酒樓小廝店里沒了活計,都想去鏢局那邊討一份兼差,不是沒有酒樓想自己將跑腿這份業(yè)務(wù)攬下,只是苦于沒有鴿子傳信這一條線,沒法子只能捏鼻子與鏢局合作。

  酒樓自然是要給予跑腿的一份工錢,不多,幾乎只是表一點心意,跑腿費大頭還是買家承擔(dān),只是這已經(jīng)足以讓人眼紅,要不是礙于天涯鏢局的名頭,恐怕早就有人上門挑釁要分一杯羹了。哪怕忌憚天涯鏢局,仍是有暗中捕殺傳信盒子、竊取跑腿員食盒等下作手段,只是鏢局那邊暫時沒有表態(tài),也沒什么大動作。

  龐大的需求使鏢局不得不大量招收“跑腿鏢師”,小水云的父親就將自家田地租賃而不是賣了出去,每年除了一家人的口糧,還有一成收成可領(lǐng),加上漢子的跑腿費可不少,這才有“財力”提前將小水云送進學(xué)塾。

  陸粒想起那個冬日里仍舊穿著單薄,揮鋤不斷的漢子,有些歉意涌起。

  雖然后來上大羅寺之前,往他家院子里丟了一個新鋤頭。

  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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