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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清

第十六章 始于足下

太平清 木枝知 8892 2019-09-05 19:52:00

  蟬鳴聲漸歇,下過一場淅淅瀝瀝的綿延小雨,雨水纏綿著輕風,不僅將田野澆灌成一片金黃,連同那大羅山脈最高的天柱山也從山頂連黃帶紅到了半山腰,讓人懷疑這初秋的風不是從四面八方而來,是隨著水滴從天上落下,直接把原本翠綠的樹葉煮沸燒紅去。

  雨過天晴后的縣署有些吵鬧,縣尉余英手下其實不過十二個衙役,是專屬他驅(qū)使,好歹是他親自調(diào)教,沒有分內(nèi)外班,不同于仵作等普通衙役,這十二個人都帶有武藝在身,是余英這幾年在各地找來的無業(yè)流民、地痞混子,找來時統(tǒng)一先以武力打磨性子,再傳授些武藝,其實在挨揍之前,個人心中對能有一碗衙門且關(guān)鍵是更穩(wěn)定的飯吃,已經(jīng)是感恩戴德了,只是“地痞的傲氣”使得他們不得不挺出身子,說幾句陰陽怪氣話語,耍幾下渾然天成的王八拳,要不就要被新老同行看不起。

  如今的十二人可用伶俐來形容,辦事精細而重效率。不做普通縣署雜事,只做些縣丞大人或是縣尉吩咐的事,可不比縣署內(nèi)的其他衙役來的輕松,而且俸祿不高,被秦在也戲稱為“蜜蜂”。幾年累計調(diào)教好的十二只蜜蜂,普遍年齡都不大,皆不到而立之年。像今日,縣署專屬于他們的議事廳內(nèi),就只有八只蜜蜂,其余四只則出門執(zhí)行任務去了。

  八個佩刀青年在議事廳內(nèi)相互推諉爭吵,門外站著個面容和善溫文儒雅的儒衫男子,正是學塾祝先生,來縣署的目的是因為要舉行學塾也是三年一次的秋季游學,比起往年只在本縣走走看看,今年計劃要走得遠些,最遠要到本郡北邊的珙連縣,來向縣丞大人討要些游學經(jīng)費,同時因為走得不算近,還得像往常一般,尋求兩位“蜜蜂”路上能看護著孩子們。

  秦在也自然沒二話,不僅讓戶房當場計算出此次游學費用,還自掏腰包多給了一成,說是怕遇到麻煩難事也好有個準備,真要多了等回來再說。祝先生自無不可,笑著收了銀子,再次詢問要人的事,秦在也苦笑著說讓祝先生自己去那邊選人即可。

  蜜蜂們在縣內(nèi)辦事,甚至不時到外地出差都頗為主動,辦起事來也認真,任勞任怨,否則也不會給縣丞大人打賞“蜜蜂”這個稱呼,只是這護送游學一事,實在太難,十來歲得小少年是難管程度最高,別看一個個平日在家或在學塾乖的一塌糊涂,只要一出門,那就是脫韁的野馬,拴不住的!

  多有參加過兩次、少有過一次護學經(jīng)歷的“老蜜蜂”,據(jù)稍老的蜜蜂言,那些小少年脫韁后的鬼點子比起他們從良之前還要來得嚇人。輕一些的,在野外拉屎撒尿得陪著,有正當理由啊,萬一給野獸遇到或是被壞人擄走,得照看著吧?你站在我前面我拉不出來,得站到我后面吧?看不看我屁股隨你咯;有調(diào)皮些的去偷人家栽種的瓜果,蜜蜂嘴上說著不管,萬一給人逮住還真能任由人家綁打?還有那青出于藍的早熟少年,非要拉著“老蜜蜂”一道偷瞧人家閨房,等到拒絕不是不拒絕也不是的“老蜜蜂”迷迷糊糊爬到人家院墻,還不等驚覺醒悟,已經(jīng)被人家家丁追趕了!然而蜜蜂們最擔心的還是初生牛犢的學生們在異地游學會莽撞得罪人,他們這些曾經(jīng)半只腳也算落在江湖里廝混的人最是明白,分明是踩到一條泥鰍卻驚動一整片池洼的后果,哪怕不算大,煩也能煩死個人。

  萬一再驚醒一兩只老王八還了得。

  蜜蜂們認為歸根結(jié)底就是祝先生不曾跟隨游學隊伍,那群小少年是不可能怕自己的,本來說好只是當個悠哉“護道人”,只在有學生遇到危險時出手,其余一概不管,奈何有些小少爺直接擺出指使姿態(tài),當然大多數(shù)時蜜蜂們自然也是不曾搭理的。

  八個黑衣佩刀青年驀然停止推嚷,一同望了望門外帶有和熙笑容儒衫男子,曉得游學一事茲事體大,更莫說縣丞縣尉大人都已點頭答應,再考慮到這次護學比起往常要走得更遠些,最終還是兩位年紀不是最大,“蜂齡”卻是最長的青年走到其余六人前面,向祝先生抱拳致意。

  祝先生這才笑著跨過門檻一步,向兩位差使溫和細說此次游學詳情。此次游學要經(jīng)過南潁郡北部四縣,由雨花縣出發(fā),經(jīng)過東北部愈杯縣,北部珙連縣,西邊也就是大羅山脈背面的織斑縣,然后沿著大羅山脈的彌凡河一路南下返回,形成一個圈。

  祝先生看著眉頭緊皺的兩人,笑道:“兩位差使放心,正因路途遙遠,此次并不是所有學塾學生都去,年紀稍小的我都已經(jīng)留下,由我自行帶領如往常一般只在本縣轉(zhuǎn)悠。再除去一些自己不愿出遠門的學生,不過十人之數(shù)而已?!?p>  兩位黑衣青年稍稍舒展眉頭,也不覺得是一件輕松的事。

  祝先生又掏出一個錦囊,卻沒有直接遞過去,而是先給他們簡單介紹了十個即將遠游的學生,除了陸粒和李李,楊家兩兄弟之外,還有一個女孩子,叫梁應閑。就是陳水云進入學塾那一天給他騰挪前排位置的小姑娘,平日里在學塾幾乎和李李形影不離,也是李李手下最得力的干將,剛進學塾的梁應閑本是個沉默寡言也不好動的乖乖女,跟李李玩耍一段時間之后性子開朗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一個渾身儒氣的少年,名叫許東墻,在學塾里位置就在梁應閑后邊,不論換了多少次位置都是這般,只是沒人注意或是瞧見了也當做偶然。許東墻是典型的讀書模范,看書最多,疑惑最多,受到祝先生的夸獎也最多,但是話不多,也不好動,就算是李李威逼利引或是喊陸粒給他來一套循循善誘,大多時也沒法使許東墻上鉤隨他們出去玩耍,只有偶爾梁應閑能喊得動,李李也不好對這個祝先生也看好的讀書種子下“黑手”,畢竟他志在日后科舉奪魁,碰壞了腦袋可賠不起。許東墻和梁應閑其實上學塾之前就認識,許家正是雨花縣最早一批釀造售賣紅泥酒的店家,酒館好歹不歹開在南市傳了四五代人,不知是不懂經(jīng)營還是太實誠,始終做不大,如不是酒館地皮是自家地盤,應當是早就關(guān)門畢業(yè)了。而梁應閑的父親正是許家酒館的賬房先生,已有近二十年,故兩人可算青梅竹馬。

  朱戈,退役定遠將軍朱定遠回鄉(xiāng)后才生下的兒子,學習能力不俗,文武都不差,家中又有足夠的條件滿足他的天賦。朱信箔老先生也曾夸他博聞強記,但朱先生也是最為他操心的老人,緣于他傲氣滿溢,目中無人,祝先生不在學塾時就屬他最搗亂。老先生每每想到就要嘆息飲酒,不知是真愁還是嘴饞。

  還有兩個少年與朱戈是鄰居,家中都是或富或貴,分別名蔣文鳴、舒薪風,讀書成績一般,平日跟隨朱戈混耍較多。最后還有一位名叫羅清偉的高大少年,分明與大家一般年紀,個頭卻要比學塾大多數(shù)學生要高出一個頭,他則與楊家兩兄弟走得親近。

  祝先生其實只簡單介紹了十個人的姓名,對每個人的大致性情言語都不過一兩句話。

  將手中錦囊交給一位“蜜蜂”后,祝先生笑道:“里面有三枚長短不一小竹片,分別刻有一句話,若是有人犯渾或是差使大人覺得難做時,可分別將竹片所示與我方才所說之名?!?p>  兩位“蜜蜂”抱拳行禮,大概是是覺得擔不起大人一稱。

  翌日,所有人在學塾集合,大家一同出發(fā),畢竟還有一段縣內(nèi)同行路。陸粒在知道有游學一事后,忍痛買了足夠做兩套衣衫的灰色布匹,然后去蒙大叔的鋪子做了兩天蒙嬸嬸的活計,蒙嬸嬸則幫他做了兩套不太尋常的衣衫,看起來如同尋常儒衫,只是穿上卻是與練功服一般輕便,新衣服還能堵住某些出身大門戶的同窗的嘴。李李則身穿鵝黃色襦裙,本應是上衣下裙的樣式,但是考慮到一路跋涉,初秋微涼,便帶了一厚一薄兩套,裙下有褲子卻不顯,行動便利又不失可愛。

  每人有一個小書箱,是朱信箔老先生近月來親手編造的,按即將出游的少年少女體型量身定做的,可不是白給,富些的多給老人也接著,窮些的給一兩個銅板意思一下也可,更有甚者如許東墻直接給老人抬來四壇自家紅泥酒當做酬勞,老人滿臉笑容說也太客氣了!然后許東墻也笑著說是兩個人的份,老人剛揭開頂花聞到酒香,詫了一下后不管不顧揚揚手說夠了夠了。當然也有例外,如陸粒李李的書箱就是陸粒自己做的,做壞了好幾個,滿手勒紅才總算做出兩個兩人都滿意的書箱。

  十二“蜜蜂”進縣署前有的有名字有的則沒有,但進了縣署這個蜂窩后給秦在也統(tǒng)一以地支對應十二生肖排名,負責此次護學的兩位青年分別排名三四,故名號老虎兔子。

  老虎兔子仍是黑衣佩刀,有時走在隊伍一前一后,有時則一左一右,陸粒與李李對視一眼,都有些遺憾,本想把自己的木劍也帶上,但是不被允許,不僅如此,此次游學還要記錄見聞心得,不在乎字數(shù)而在于是否用心,讓得剛出發(fā)的隊伍有些沉悶無朝氣。

  沿著官道一路向東,走走停停大半日,兩波人就要分路而行,十位學生與祝先生作揖拜別,跟著老虎兔子兩位繼續(xù)前行,陸粒稍稍逗留小半柱香,從自己書箱里拿出兩張餅塞到小水云的書箱里,囑咐他一定要聽話,別走神跟丟了,小水云點點頭,陸粒這才再次拜別追去。

  等陸粒奔至自己的隊伍,眾人已不是方才的萎靡神色,那朱戈顧盼自雄,走在隊伍最前邊,身后跟著蔣文鳴與舒薪風,老虎跟在隊伍側(cè)邊;楊磊則帶著小胖子楊杰和羅清偉走在隊伍中間,笑著與兔子不知講些什么;李李和梁應閑邊走邊說著悄悄話,許東墻跟在隊伍最后面,手里還拿著一本書,不時看上一眼,嘴里默念。

  果然祝先生在與不在,會是兩個樣子。

  等陸?;氐疥犖椋匣⒆叩阶钋斑?,朗聲說道:“今天基本是趕路,咱們離著愈杯縣不算遠,天黑前就能到,此后按祝先生既定路線,五日一縣,半月可歸。另外,吃住的錢都在我這,由我安排,若是另外有看上喜歡的物件,或是想買些碎嘴零食,自家掏錢,可別管我要??!”

  眾人笑著點點頭,楊磊抱拳說道:“辛苦虎大哥了!”

  老虎沒理會他是作揖還是抱拳,揮了揮手示意繼續(xù)前行。

  愈杯縣是整個刑州都難得的平原地塊,分源于北方大河不算小的一條支流,支流又分出無數(shù)細碎枝干,滋養(yǎng)愈杯縣的每一撮土壤,故論土壤肥沃可媲美那江南水鄉(xiāng)。而愈杯縣有點名氣的地方被概括為一城兩湖、一居一塘,也正是這次游學需要走的地方。

  天近黑,原本離開了祝先生如脫去無形枷鎖的眾人再次萎靡,一路就真的只是趕路,絲毫沒有幻想中那般悠閑舒適,脫離官道后行走鄉(xiāng)郭小徑,還需翻越對少年少女來說不算低的山路,眾人叫苦不迭,終于站在一個小山坡上能看見不遠處的市集樓房,這才望梅止住渴。

  愈杯縣這處邊緣市集自然無法與雨花縣可謂經(jīng)濟中心的虎口街相比,只是設施相對還算齊全,衣食住行樣樣都具備,老虎也不用挑選,因為提供住宿的客棧且能容納十二人的只有一家,好在還算素潔整凈,老虎決定在這家食宿一同搞定。

  大小十二個人,客棧沒有大型桌子只能坐成兩桌,在吃的方面眾人出奇沒有言語,秦在也為這群小少年可沒少掏腰包,葷素搭配可比一般人家不差的,陸粒許東墻等是習慣的,日常飲食本就差不多,朱戈楊磊等是看其他人的都沒什么反應也就將就,小胖子楊杰是無多肉不歡的否則也沒個肥碩體型,只是表哥都沒說他也就不好發(fā)作。

  兔子站起身準備去要房間時朱戈笑著跟著一起去,說是他與蔣文鳴、舒薪風三人都要單人房,由他出錢。兔子望了眼老虎,兩人覺得沒啥問題,反正他們口袋里多的錢都是要還回去的,沒差。只是既定的兩人一房,還剩楊杰楊磊、李李梁應閑、陸粒許東墻,就又要多出一個單間給大個子羅清偉,大個子開心得又刨了一碗飯。

  將書箱放置好,李李拉著梁應閑想去仍是燈火通明的集市走逛一圈,本想喊上陸粒和許東墻,只是還沒走到他倆房門前,就聽到淅瀝滴答的雨打房頂聲響,竟是落起了不大的陣雨,白天兔子就說過今晚會落一陣雨,只是不會長,沒想到這就應驗了。李李只能作罷,不到一炷香時間,烏云飄過后月牙又冒出頭來,如同李李的彎眉一樣俏皮可愛。

  許東墻揉著小腿,看著跟個沒事人一樣的陸粒,抱怨道:“這樣趕路也太不考慮我們的感受了吧?你咋個一點事兒都沒?。俊?p>  陸粒打開窗子,雨后的清新空氣隨著涼風吹進來一些,深呼吸一下,笑道:“我從小就習慣了到處亂跑,這點路確實有點累,但還可以接受。倒是你,讀書第一,也別忘了鍛煉一下身體?!?p>  許東墻剛翻開一本書,點點頭。陸粒搖頭說道:“我們來時路上并無可借宿的地方,若是不趕到這里,咱們就只能露宿野外了?!?p>  許東墻沒有抬頭,嗯了一聲,自顧自看書。陸粒掩上一扇窗,走到床邊盤坐下,確實有一點酸痛感,卻不是一日行走導致,全身活動時體內(nèi)骨骼傳來的聲響幾近細不可聞,這大半年來,舒筋正骨校大龍次數(shù)已經(jīng)攀至十五次,也是最近一次自己成功自行校體成功,事后酸痛酥麻虛脫感遠超往常,躺在地上先是倒騰如油鍋蛇鱔,隨后靜止不動如同小死,白落瞧見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還以為是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問他也不說話,最后也沒挪騰他,就給他蓋了件大衣,但其實效果不顯,陸粒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較大變化,但他還愿意去遭這個罪是覺得這樣自己能長高長快些,也就能快些長大了。

  翌日一早,眾人背起自己的書箱,準備趕往一城兩湖的南邊一湖,就名南湖,是支流的最南端。

  老虎兔子默默跟在隊伍最后面,不聞不問、不管不顧。

  漸漸自行匯聚成的三個小團體,迎著初秋的涼風伴著朝陽前行,出了集鎮(zhèn)是一小節(jié)官道,大家走得輕松愜意,不時還能見到商賈車隊或是直接肩挑貨物的小販,雖然兩邊都是農(nóng)田,但是耕牛是不被允許走上驛路官道的,商人見到游學隊伍多是笑臉,讓得走在最前方的朱戈愈發(fā)神氣;之后要走過一片竹林,路驟然縮小至只允許單人行走,但最麻煩的是,昨夜一陣雨水將小路澆得泥濘不堪,眾人只得手拉手慢慢挪移而過;然而出了竹林道路不見寬,并且肉眼可見的前方大路還需沿著泥濘小道路繞出一大個彎,朱戈走在最前方,見田垅可直通大路,便帶頭走上,當十個學生全部走上田垅,老虎兔子兩位還沒來得及踏上時,有一道厲聲從不遠處傳來。

  眾人詫異間,周身圍來幾個扛著鋤頭的莊稼人,男女老少齊全,瞧著應當是一家人。

  走在最前方一名老嫗,腰纏鼓囊布袋,抖著手指破口大罵:“哪里來的一群小兔崽子,眼睛是長在屁股上了!踩壞了我的莊稼!”

  陸粒低頭,才發(fā)現(xiàn)田垅上有著均勻的小坑,翻有新土,顯然是埋有種子,被踩塌不少。

  十個學生退回路上,只能一同望向老虎兔子二人。

  老虎大義炳然,把側(cè)掛的刀推掛在背后,走向那一家人,指了指自己的腳底抱拳道:“我兄弟二人尚未走上田垅,不擔這個責任,老婆婆只管找他們?nèi)??!?p>  二人就這么離去,說是在大路那邊等他們。

  當佩刀二人走出時,老婦人眼神有些退縮,若是他們執(zhí)意要帶十個少年走,老嫗哪敢多言語半句?只是見老虎如此言行,又挺直了腰桿。

  楊磊走出半步,笑道:“老婆婆。我們是來自雨花縣的學生,游學經(jīng)過這里,真是不小心才...”

  還不待楊磊說完,一位居中背筐婦人譏諷道:“原來是讀書人,怕是看書看壞了眼睛喲,也難怪看不到田垅上的莊稼,哪怕是長到半人高稻穗,入了人家的眼簾,也就成了‘谷’字,看不見也不稀奇,不稀奇?!?p>  李李剛要發(fā)作準備拿出看家本事與兩位婦人來一場轟炸,被陸粒趕緊給攔下,畢竟己方有錯在先。

  只是攔住一位攔不住第二個,許東墻皺眉直言道:“那你們想怎么樣?”

  “賠錢!”老嫗吼道。

  算是“罪魁禍首”的朱戈咳嗽一聲又站了出來。

  “多少?”

  老嫗轉(zhuǎn)身看了眼自己的兒女,伸出兩根手指,“二兩銀子!”

  李李忍不住撇開陸粒,怒道:“你這老婆姨好生得寸進尺,你這塊田全部莊稼賣了都沒這個數(shù)!二兩銀子?想得美!”

  三四個漢子拎著鋤頭走到前方,虎視眈眈。

  大個子羅清偉就要挺身向前,陸粒和楊磊同時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動。

  陸粒擋在李李身前,溫聲道:“踩塌莊稼確實是我們不對,若是老婆婆覺得道歉不夠,硬要我們賠償也行,只是我們都是學生,出門游學身上財物本就不多,還要兼顧之后旅程,還望老婆婆能寬待些?!?p>  老嫗似是情緒好了些,讓他們自己湊,看能給出多少。

  最后朱戈一人出了半兩銀子,其余眾人湊出半兩,給了老嫗一兩銀子,安穩(wěn)渡過。

  十二人重新走上大路,老虎兔子依舊跟在隊伍后邊,不聞不問。也沒有學生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出來之前就說好的,除了他們的人身安全,兩位“蜜蜂”是沒有任何其他責任的。

  正午時分抵達南湖,除了正南方有一塊假山巨石和沿湖走道,南湖的其余大小景觀皆是自然沖擊而成。有七個湖心島,島上有簡易走道和亭臺,就有愿意上去感受湖心風景的游客,繼而衍生出十數(shù)位撐船舟子;有那小型口袋塘,漲水時能觀到迷你一線潮、回頭潮;有舟子圍起一小片水面,種植水菱,如今也是能吃了,極為香甜可口;緊靠岸邊有一座學塾舊址,聽說也就才廢棄四五年的樣子。

  眾人吃過午飯,興致缺缺,沒有覽景的心情,老虎說他可以出錢去往任意一座湖心島,也沒有人理會。只是沿著湖邊漫游,心情略好,打算去一座靠邊的小島,不用乘坐小舟,有密集竹排成路,可直接走上邊島。島上狹窄,除了一片小竹林,就是一座小廟,供奉的是造字神倉頡,小廟更是簡陋,神像倒是不小,以至于小廟里除了神像僅容兩人禮香。

  拜過神像后往前繼續(xù)走小半柱香,眾人來到那所名為“常春”卻已經(jīng)敗落的學塾舊址,聽聞祝先生講起,這所學塾在十數(shù)年前,是有希望提升為學院的存在,但不知道為何年年衰敗,最終關(guān)閉。

  比起陸粒他們自己的學塾,這所常春學塾確實要大上不少,光是教學堂舍就有三棟各兩層之多,一層三間,恐能容納數(shù)百人,穿過教學區(qū),學塾竟然擁有自己的池塘,兩側(cè)還有墨畫廊坊,只是如今已成斷壁殘垣。廊坊盡頭是一個別院,別院中仍是有一個更小的池子,兩株衰敗的蓮花莖葉飄浮在水中,園中房屋倒是完整,北側(cè)為音律坊,南側(cè)為水墨鄉(xiāng),唯獨正東方向有一牌匾,寫有“旁觀者清”四字,應當是弈棋之地。

  別院之后有兩處住宿閣樓,也能容納百余人,已然是學院雛形的格局。

  眾人一番參觀,有嘆息有羨慕,嘆息這般沂水而建的絕佳求學之地就這樣荒廢,委實可惜,而羨慕就是李李發(fā)出的,想著要是在這么大的學塾里讀書玩耍,還有幾百個同齡人,那得多有趣??!

  剛走出南湖地界,兔子提醒道:“若是現(xiàn)在不停趕路,能在未時末趕到婦城,要是嫌累就可以慢一點,明早再趕去,你們自己決定,我只是告訴你們大概時間?!?p>  大家決定繼續(xù)走。

  婦城如今存在的只有半里地都不到的樣子,聽聞其全貌時期也就四五里的樣子,在如今來看,確實不值一提。但其建造歷史還算悠久,有近兩百年,更重要的是其淵源頗深,當年云錦國尚未一統(tǒng)中原大地,地方分裂戰(zhàn)亂不斷,彼時此地為小楚國,連年征戰(zhàn)使得成年男子零丁,然而烽火燒至人人門前,不再是匹夫有責,而是人人有責,小楚國婦女團結(jié)一致,自發(fā)出征!以血淚建造了這座名為婦城的城墻抵御敵國,使得小楚國再次喘息數(shù)年,雖然小楚國最終覆滅,但這座城墻留下了婦人征戰(zhàn)的痕跡,更是在整座中原戰(zhàn)爭歷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城墻皆是由丈許長,尺所寬高的巨石砌成,李李和梁應閑摸了摸城墻,表情凝重,似是覺得這般巨石壓在肩頭,心頭就沉重。

  如今城門背后就是熱鬧集市,城墻上也不時有人走動,李李提議不走城門,沿著不算長的墻根繞過去,眾人同意。

  接近城墻盡頭,墻皮上爬滿了酷似小喇叭的粉紅小花,尋常人叫它牽?;?,讀書人喚作朝顏。

  李李歡喜,伸手想要摘下一朵。

  “花兒脫離了藤葉,可就沒這么好看了?!?p>  眾人抬頭,城墻上邊坐著一個紫袍少年,五官出彩,皮膚白皙,尤其鼻梁挺拔,更顯出那如墨雙瞳中的傲慢,最為突出的是少年嘴唇亦是黑紫色,讓人不寒而栗。

  紫袍少年見李李疑惑模樣,眼神亮起幾分,說道:“像你這么好看的姑娘,若是幾日不進食,也就沒那么活潑可愛了?!?p>  李李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問道:“你中毒啦?”

  眾人爆笑。

  紫袍少年背后走出一位滿頭白發(fā)的精瘦老人,被少年伸手攔下,等到墻下沒了笑聲,這才瞇眼道:“我說我就是毒,你信嗎?”

  陸粒眼神凝重,老虎兔子不知何時早已站在眾人前邊。

  李李撇撇嘴,沒有理會這個腦殼可能有點問題的中毒少年,埋頭使勁嗅了一口花香,眾人又繼續(xù)前行,過城而去。

  在婦城待了一晚,朱戈不再財大氣粗,按原先計劃兩人一間住下。

  等到了月荷塘,十位少年才算是恢復少年心氣,愈杯縣月荷塘就算是雨花縣的虎口街了。月荷塘沿著一河兩岸,商鋪酒肆、奇珍古玩、書店茶樓、吃喝玩賞依水而建應有盡有,來往商賈大多也是在此停歇或交易,這一段河流沒個名字,只是水位常年不變,船只來回不斷,河段上中下又分別建有三座橋,橋上也是商販得叫賣聲不斷。

  一居一塘中的居,其實就在月荷塘西邊末尾處,名為“夢得居”,主人是云錦國開國之初時一位詩豪,此人好官,不過進士出身,先后做過禮部郎中、一州司馬,后發(fā)跡再次輾轉(zhuǎn)委任多州刺史,過足官癮,只是其做官水平遠不及其作詩,多次升貶后回到故居,頤養(yǎng)天年。

  詩豪先生并未去過邊疆,卻能有那“不知何處吹侗笛,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的思緒,將那戍邊將士的寂寥蒼涼一覽無余;唯有游賞過云錦四大名湖,更是走過千山萬水,才能有“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這般趣味山水小詩,更顯詩豪先生蕩思八極、振衣千仞的襟抱。后又有那“被回鄉(xiāng)”后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表示自家的寂寥慘淡感慨,如今卻被江湖人拿來嘲諷那些為王侯或是有錢人賣命的江湖人。

  眾人游玩大半天,沒想著放過月荷塘哪個邊邊角落,直到金黃的太陽變得血紅,才走到位于月荷塘烏衣巷的夢得居,此處來往游人不多,眾人進入夢得居,目瞪口呆!

  映入眼簾的便是天井,卻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四邊皆房屋或是三面房屋一面墻的空曠天井,而是...四面皆墻的天井!形成一個回字小廊,十二個人進入剛好環(huán)成一圈,再無余地。而天井之后是一間小屋子,用窮閻漏屋形容一點不過分,除去一張床,只能放下一張書桌,大家只好排著隊輪番進入觀賞。

  倒也是,若是家中房屋丹楹刻桷、雕梁畫棟,如何能寫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般清高詩句。

  在月荷塘待了足足兩日,直到第三日才依依不舍繼續(xù)北行,期間唯有許東墻買了一本書,其余人玩賞不少,卻沒多花幾文錢。

  到了愈杯縣最北端的北湖,紅日掛山頭,眾人站在位于湖中心位置的小山頂,視野開闊,惠風和暢,十人席地而坐,準備學那名人雅士來一回引北湖水,一人作一句詩,不用考慮許多,隨心所欲。

  北湖與南湖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北湖完全由人工挖掘修葺,呈圓形。起初只是為了在洪水爆發(fā)時起到儲水緩沖作用,后來在湖心堆砌出一座愈杯縣最高的小山,倒是引來不少文人墨客駐足停留。

  楊磊率先拿起那罐從北湖接起的湖水,用一截木枝輕敲一下。

  “清湖一曲初乍響,拂袖風吹見夕陽?!?p>  楊杰接過竹罐,有樣學樣,琢磨良久,自信道:“芳菊青松貞子秀,你我皆為霜下杰。”

  傳到大個子羅清偉手里,他撓撓頭有些迷惘,半晌才吞吐道:“一路經(jīng)行處,白云依靜謐?!?p>  李李搶過竹罐,抬頭見有雁隊南飛,稍加思索,滿臉堆笑。

  “滿墻紅花與我老,北雁北歸才見春。”

  陸粒笑道:“書中藏有三尺劍,須臾盡消千古愁?!?p>  梁應閑低頭溫聲道:“離家日趨遠,衣帶日漸寬?!?p>  許東墻接過竹罐和詩意,回道:“心思不能言,愁在腸中轉(zhuǎn)。”

  朱戈突然泄了氣,頹然道:“我有不得解,風雨正蒼茫?!?p>  蔣文鳴與舒薪風一人半句結(jié)束此場“流觴曲水”。

  “四座年深化作龍,欲聳云頭高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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