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內的生活,也如那溪水一般,每日都有舊水流去,又有新水流來。
生活意外地安逸平靜,紅蓮甚至覺得有些適應不及——她都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已有足夠的心理去面對粗衣素食與四處漂泊,卻未曾想如今還可以閑適度日。鬼谷不涉世事,即便她心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然而鬼谷里卻是半點風聲都沒有的。
仿佛偷的浮生半日閑,這里的一時一刻,都讓人不舍度過。
日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投出一片斜斜的光斑,有種令人心神安寧的暖意。紅蓮望著窗外日光出了會兒神,許久才打開房門,乍亮的光芒有些刺眼,然而卻使人通體舒暢。
不遠處有一株古樹,不是很高,卻枝葉茂密。白鳳倚在一根樹枝上,雙目闔著,似在假寐,只是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時,還是微睜一下向她這里望了一眼。
這般情形,已有許多天了。
白鳳的住處離她不遠,她來往進出,經(jīng)常可以看到他在那棵樹極高的樹枝上默默地看著遠處。論起來,那樹同樣就在白鳳門前,他在上面看風景,實屬正常。
然而,卻也順便看了她的房間。
紅蓮清楚白鳳的為人,明白他沒有那種無事窺探的癖好。只是她同樣清楚,白鳳是有意選了那么一個能看見她房間的位置。既無意窺探,又有意去看,那么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解釋了——
或許,還是放心不下吧。
血色鋪染的破國之夜,濺上白練,不滅不銷。縱然紅蓮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嬌弱,但目睹了那一夜弒君與逃亡,只怕還是難逃夢魘。
因而有些許的憂心,便不由得多去看一看——白鳳有意無意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大概也只是想確定,她尚且安好。
紅蓮站在木屋門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仿佛一切都需要她重新認識。自從白鳳叛離夜幕寄身于她府中開始,到如今這么些年,她從未留心過他有什么變化。每每想起這個人,都覺得那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她公主之尊比他強出太多,便須時時庇護著他。
直到現(xiàn)在,他臉上已不復青澀模樣,有了獨當一面的力量。那一夜劫獄離宮,白鳳在死魂牢中潛伏接應毫不遜色,之后在重重秦軍包圍中順利離宮更是瀟灑自如。那只白鳥出現(xiàn)時,紅蓮才意識到,白鳳的實力早已遠遠超出她的想象,今日的白鳳,已經(jīng)不是昔日的白鳳了。
而她現(xiàn)在也已不是公主,一時間,紅蓮竟不知該如何面對此時的白鳳。
樹上有細微的簌簌之聲,白鳳身形起了半個,似乎準備離開。白影在濃密綠葉中已不甚明顯,而那一刻,紅蓮鬼使神差地出了聲——
“白鳳!”
白影一頓,停在綠葉間。
他在樹上,她在樹下,這許多年來,他們似乎總是保持著這樣的位置。他在枝葉層疊中看不清眉眼和神情,而她在日光燦爛中卻是一如既往的清麗端秀。
話音一出,紅蓮便有些詫異。好端端的,她也不知自己為何便要把白鳳叫住。
或許是終于察覺到他的變化,便不由得想仔細看看?
白鳳停在原地,也微微一怔。紅蓮常叫他名字,或嗔或怒,或開懷或悲傷,之后定有各種請求與事端。而這一次,她卻似乎沒什么下文,只是喚了一聲,而已。
也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叫他名字。
停了片刻,白影又動,只是這一次卻是復又坐下,恢復了方才憩息已久的姿態(tài)。
不言不語,仿佛方才并未準備離去。
紅蓮慢慢踱出幾步,走到樹下,仰頭看著閉目假寐的男子如一枚輕盈的羽毛與天地背景和然一體。她也習慣了這個姿勢,白鳳孤傲清冷喜歡俯視眾生,她從不介意去維持這份代價太大換來的傲骨。
許久,她才開了口,“你為何......還要留在流沙?”
風聲瑟瑟,吹拂花葉,柔和香氣在山水中細細流淌。靜謐空氣安撫人心幾欲愜意睡去,而白鳳仍閉著眼,久久無聲,仿佛真的已經(jīng)入夢。
良久,才有淡漠話音投下,“為何不留下?”
“你當初迫于姬無夜的追捕,不得已才加入流沙,得一立身之地?!奔t蓮走到樹干前,倚著堅實的木質緩緩坐下,望著遠處的風景,“如今姬無夜早已死去,就連韓國也已經(jīng)覆滅,世間已沒有能拘束你的力量,所以......”
所以,又為何還要留下來呢?
“當初韓非親自勸我加入流沙,并不將流沙作為我暫時的立足之地,”白鳳雙眼依然闔著,“而是將其作為我離開夜幕之后的出路。既然如此,我便留下,不枉韓非一番打算,這就是理由?!?p> “你會這么聽他的話?”紅蓮不由得有些懷疑。
白鳳不再出聲,似是懶得應答。
“我一直覺得,你并不喜歡流沙?!弊詈?,還是紅蓮又開了口,“當年的火雨瑪瑙一案,莊與墨鴉在毒蝎門交手,也是流沙和夜幕第一次交手。你視墨鴉為至親兄長,只怕恨極了流沙破壞墨鴉的計劃,又怎么會對流沙有好印象?”
無論是紅蓮,還是白鳳,都不再避諱提起墨鴉。這個名字,是白鳳心底的疤,卻不是軟肋,當某時某地乍然提及時,便會覺得那個人并未消逝在時光塵埃中,而是仍鮮活在記憶里。
他終于不必逃避,而可以坦然接受那個用余生扶持他翱翔的人已經(jīng)抽離出他的未來。浸骨的悲傷已經(jīng)散去,他從此要做的,是活成墨鴉最驕傲的樣子。
“我留在哪個組織,從來都不是因為喜惡?!卑坐P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一雙清冷的眸子無悲無喜地望著遠處煙波,似有悵然,細看又了無一物,“哪里有值得我留下的人,我便留在哪里,當初墨鴉在夜幕,我便留在夜幕?!?p> 紅蓮抬頭,從密密的枝葉間望去,可以看見白鳳肩頭的羽飾微微地飄蕩。
古有神鳥,其名鳳凰,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棲。那種傲氣與生俱來,與年歲和處境都無關,歷烈火焚身而不絕,經(jīng)風刀霜劍而不滅。
這樣很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