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遠處房間的窗紙上依舊透出微弱的燭光。
赤練遠遠看著姜璽的書房,那燭光已經(jīng)亮了大半夜,而且自她來后,夜夜如此。
姜璽似乎每天都睡得很晚,甚至通宵不睡。赤練連著觀察幾天,這人簡直一點破綻都沒有,就連休息的時間都不似常人。她想趁夜去找一找虎符,都沒有機會。
輕躍幾下,赤練湊到窗邊,小心地沒有讓窗紙映出自己的影子,又屏息聽著里面的動靜。她運起內(nèi)力,仔細聽去,半晌,也并未有什么聲響,只有均勻的氣息聲。
聽這聲音,像是睡了?
書房算是郡守府的重地,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也是機關(guān)重重。赤練看了看窗戶,又看了看屋頂,思索片刻,還是輕手輕腳地向房門走去。
反其道而行之,房門是姜璽每日出入的地方,對于這么一個半吊子武功的郡守來說,門口必定不會有什么兇險的機關(guān)。而刺客多走窗沿房梁,她偏偏要走門,反倒是門,是最安全的入口。
賭一把,就賭姜璽現(xiàn)在已經(jīng)夢會周公。若不是,她也想好了借口。
扶住門軸,赤練慢慢地將門推開一隙,平日吱呀作響的木門果然無聲無息地打開。赤練一個閃身便溜了進去,又小心地將門關(guān)好。
回頭一看,果不其然,姜璽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他手中還握著一支筆,筆下是一份寫了一半的竹簡,筆尖的墨滴到竹片上,已暈出了一大片墨跡,赤練幾乎能想象到他醒來氣急敗壞的樣子。
看來,是寫到一半,睡著了。
一旁的香爐里裊裊地升著煙,赤練聞了聞,還是提神醒腦的熏香。只可惜,再提神的熏香似乎也沒能對抗過姜璽強大的困意——赤練手中一小撮粉末,直接對準香爐的鏤空孔洞中撒了進去——既然如此,那就讓他睡得再沉一點吧。
做罷這一切,房間的四處角落里便游出了密密麻麻的細小蛇群,鉆進了各個柜櫥角落里。她此行的目的是潁川虎符,對于她來說,找一樣?xùn)|西并不算艱難,這些柔軟的生靈自會替她完成。
等待的過程里,赤練便打量起姜璽的書桌來。
她向來奇怪姜璽為何每夜睡得那么晚,如今看來,原因應(yīng)該就是這些竹簡。她雖不識得秦國的文字,卻能認出一個人的筆跡。案上左邊的一摞竹簡,各卷筆跡各異,應(yīng)該就是各縣各地送來的案件,而右邊更高一摞,所有竹簡都出自一個人的筆跡,應(yīng)該就是姜璽對于自己工作的記錄,寄到咸陽,或是留作案底。
治理一地,原來這么辛苦的么?
她的父王當(dāng)年夜夜笙歌,好不逍遙,從未見他如此通宵達旦地工作過。所謂韓王的書房,各種金銀玉器擺設(shè)羅列,書簡卻少得可憐,像姜璽這般動輒就拿竹簡堆滿半間屋子的,她從來都沒見過。
一國之君,竟還不如一個郡守來得認真負責(zé)。
赤練又想起,姜璽前幾天對她說的——遠在咸陽的秦王嬴政,每天比他辛苦更甚。聽說,秦王每日給自己定額一百二十斤的竹簡,不批閱完,絕不休息。
這上到君,下到臣,看來都是一個德行。
只是......赤練看著姜璽睡到人事不省的側(cè)臉,心中又有些發(fā)笑。秦王那是一國之君,辛苦點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他一介小小的郡守,也跟著湊什么熱鬧?反正遠在千里,他辛苦,秦王又看不見,他偷懶,秦王也罰不著,又何必每天如此勞累自己,連個覺都睡不好?
莫非,他也想占地為王,當(dāng)個諸侯嘗嘗滋味?
一條小蛇順著她的腳踝蜿蜒爬上,又盤到她的手腕處,嘶嘶地吐著信子。赤練低頭一看,隨即了然一笑,“知道了,去吧。”
她打開姜璽的柜子,里面整齊疊放著衣服,似乎只是衣柜而已。只是,赤練觸動機關(guān),看似普通的衣柜,接連打開三層暗格,一番變化之后,結(jié)構(gòu)已大為不同。最深之處,似乎已經(jīng)延伸進了墻體,赤練伸進整條手臂,用力一撈,才抓到了一個錦盒。
盒子上倒沒有機關(guān),赤練很容易便打開,入目的赫然是半片虎符。
這便是姜璽能夠調(diào)兵遣將的東西了。
于是她順理成章地將虎符揣在了身上,一番動作,衣柜又復(fù)原。遮掩掉行蹤,赤練看著姜璽依舊熟睡的臉,不知為何,心里又有些復(fù)雜。
若是當(dāng)年,韓國也能有如此奉法自律的官吏,是不是,結(jié)局也會有所不同?
可轉(zhuǎn)念一想,赤練又覺得可笑——當(dāng)年的韓國,哪里來的什么法律呢?
君王所言,就是法律,貴族好惡,就是裁斷。那樣一個被上位者隨心所欲操縱的國家,即使有姜璽這般一根筋的官吏,又該循哪部法,遵誰的令?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所謂國運,那秦國,似乎也當(dāng)真受上天眷顧,把嬴政,韓非,姜璽這類人,都湊到了一起。
既然拿到虎符,那也該走了。向門口走出幾步,赤練忽又站定,回了頭。她遠遠看著姜璽的的書案半晌,最后還是走了回去,輕輕一吹,吹滅了案上的油燈。
既然睡,那就好好地睡一晚吧。
雖然出身兩個對立的國家,只是,她似乎并不討厭姜璽。這個愿意對韓國遺民網(wǎng)開一面的郡守大人,這個兢兢業(yè)業(yè)不辭辛苦的秦國官吏,赤練覺得,若時光能倒流三年,這個人必定會是韓非與張良都很喜歡的那一類人。
而今,她遇到了,雖然遲了些,但是,那所謂賢人對姜璽必然會有的贊賞,她還是想完完整整地傳達過來。
畢竟,論起對那位賢人的了解,除了她,也不會有別人了。
······
秦王政十八年,秦軍破趙于井陘口,邯鄲淪陷。
秦將王翦,入趙后即遵秦王令,毀邯鄲城,設(shè)邯鄲郡。趙王遷被俘虜,趙嘉出逃,下落不明。
征伐數(shù)百年的七國,如今已經(jīng)有兩個被吞并。強大如趙國如今也遭了亡國之難,一時間,天下各國人人自危,與趙國毗鄰僅隔一條易水的燕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至此,趙人才明白,所謂太子遇刺,李牧被殺,早已是亡國的預(yù)示。秦王一邊派羅網(wǎng)首領(lǐng)虛以委蛇,另一邊早就給王翦交代好了滅趙的計劃。
比燕國更為惶恐的,是如今夾在潁川郡與邯鄲郡之間的魏國。當(dāng)年三家分晉,魏國居中,百年來征伐甚少,本自竊喜。結(jié)果如今韓趙皆成秦郡,魏國夾在中間,幾乎名存實亡。
唯獨剩下六國間戰(zhàn)名赫赫的魏武卒,不知可堪與強秦一敵。
天下已又是一波風(fēng)云散去,潁川的郡守府卻還是清靜得很。
姜璽聽聞趙國被滅的消息,也沒有很歡欣鼓舞的樣子,還是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工作。赤練最近也被他開發(fā)出了新的用途,每日從各地送來的大量竹簡,皆由赤練搬到他的書房,對于一介弱女子,姜璽使喚得很是開心。
赤練也懶得和他計較。她知道,趙國被滅,姜璽的好日子也就過到頭了。
她看著手指上的諜翅鳥,心中明白,流沙的行動,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