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郡府下發(fā)了告示,近幾日作亂的女匪已經(jīng)歸案,三天之后,公開處斬。
一連幾日,昌平君都留在郡守府內(nèi),絕不出府。同時,郡守府增派了更多的兵力護衛(wèi),以防有女匪同黨刺殺。
而新鄭的亂局在漸漸平息,一批人被抓捕歸案,余下的作亂之人越來越少。姜璽雖仍有郡守之名,但實際上具體事務(wù)已經(jīng)由昌平君代行,他只負責(zé)調(diào)兵事宜。
入夜,書房的燭火終于吹滅。
昌平君推門而出,慢慢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月明星稀,他的影子在地上十分清晰。
府中也極為安靜,樹影婆娑,擋住月光,投下一地斑駁的碎影。鳥雀寂靜,偶有蟲鳴,他一個人行走的腳步聲,也在這暗夜中尤其清晰。
許久,他行至自己房門口,輕輕一推。
沒有燭火的黑暗房間在他眼前敞開,他仍淡然自若,抬步進去。而就在同時,一聲極細微的破空聲響起,昌平君陡然止了步,他的脖頸上,赫然是一片鋒銳的刀刃。
再往前半步,他的喉嚨就會被割裂。
萬物依然寂靜,一切都發(fā)生在無聲之中。除卻呼吸聲稍有些重之外,籠罩在夜色下的郡守府依然透露著表面上的安寧,那一枚刀刃,逼迫的只有屬于兩個人的氣氛,并沒有劃破郡守府的安寧。
拜明亮的月光所賜,昌平君抬眼,還是能看清對面的人清冷的目光。那雙藍瞳里的神色不冷不淡,散散地看著他,那枚橫亙在他咽喉上的寒刃,不過是此人不經(jīng)意便要了他性命的道具。
不似赤練那般好說話,也不似衛(wèi)莊那般有所顧慮,眼前這人,是流沙里最捉摸不透的。
許久,他還是平靜道,“白鳳公子,這是做什么?”
“我不喜歡這個稱謂。”白鳳也淡淡地開了口,“直接叫名字就好?!?p> “好,白鳳?!辈骄廊徊懖惑@,語氣平緩,“我與流沙合作甚歡,你這又是做什么?”
“你與衛(wèi)莊合作甚歡,與流沙無關(guān)?!卑坐P半邊臉隱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衛(wèi)莊不會殺你,但我未必?!?p> “我做了什么事觸怒了你,你要殺我?”昌平君眼睛向下一看,才看清那個要挾著自己性命的武器。白鳳手臂平舉攔在他脖子上,而就在白鳳手掌之側(cè),一片薄的幾乎看不見的刀刃正威脅著他的頸脈。
“過河拆橋,是我很討厭的行為,”白鳳的聲音卻聽不出喜怒,“我的一位同僚即將被你處死,若不殺你,我只怕下一個就是我?!?p> “你多慮了?!辈骄苍俨豢床弊舆叺牡度?,“你那位同僚,我已給了她足夠的脫身的時間,只是她自己又要回來,我總不能再故意放了她。你若現(xiàn)在離開潁川,便還可以平安無事?!?p> 白鳳眼神突然一冷,嘴上卻不怒反笑,“如此說來,我流沙派人助你制造叛亂,到頭來還要為你再死一人?”
“既成大事,總會有死傷?!辈骄懖惑@。
“死傷的確在所難免,不過,她不行?!卑坐P的眸中同樣平靜,一句話,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旁人死傷多少都與我無關(guān),但是,赤練不行?!?p> 昌平君的眼中染上一絲玩味,“我竟不知,流沙的同僚情誼如此深厚?”
“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而你也沒有必要知道。”白鳳慢慢一笑,收回手臂,“你只需知道,若殺了不該殺的人,這新鄭,亦是你的葬身之地?!?p> 一縷鮮紅順著脖頸而下,昌平君伸手一撫,指上便是刺眼的血。
那一片薄薄的刀刃,并未觸及他的皮膚,卻在分毫之外就劃破了皮肉。若方才白鳳的手掌再前進半寸,此刻割裂的就是他的喉管。
昌平君抬眼,看定白鳳,直對上那雙冷光幽幽的瞳孔。
悄無聲息的身法,加上這極致輕巧又鋒利的武器,白鳳若想殺一人,也不過是隨心所欲的事。幸而他此行只為威脅,并不是真的要殺人,否則,便會真如他所言,新鄭就是葬身之地。
“既然你要保赤練的命,那我自然要考慮一番。”將指尖的血拭在衣袖上,昌平君臉上微微帶笑,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你和赤練二人為我的事奔波多日,我若過河拆橋,只怕會寒了你們的心?!?p> “明白就好?!卑坐P也無波無瀾地看著他,“三日之后,我會從大人這里帶走一個活人的?!?p> “一言為定?!辈骄蛔肿值馈?p> 白鳳跨步,從他身邊走過,而身形頎長的男子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如一片羽毛飄然而出——如同不曾來過一般,他的離開,同樣無聲無息。
那一場無形中的刀光劍影,就此落幕。
而昌平君慢慢回頭,看著身后已是空蕩蕩的庭院,臉上多了一絲莫測的笑。這一場突兀的深夜造訪,仔細想來,似乎也是某些事情的預(yù)兆。
“赤練,白鳳,還有......衛(wèi)莊?!辈骄?,笑意加深,“有重要的事,被我發(fā)現(xiàn)了?!?p>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展開,上面的文字雅致清秀,一片片連綴,是一篇歌辭——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字是他的字,然而這卷竹簡,是衛(wèi)莊遣人交給他的。
“流沙......”昌平君看了半晌,又慢慢地將竹簡卷起。黑暗的房間里,許久,傳出一聲長嘆。
······
姜璽在書房外站了許久,幾經(jīng)躊躇,還是決定進去。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的書房了。昌平君的到來,掩蓋了他在潁川的所有權(quán)威,他不過是一介臣子,進自己曾經(jīng)的房間,還要層層通報。有那么幾次,他似乎也能體會到赤練的心情。
通報之后,姜璽才慢慢邁步走進書房,躬身作禮,“臣,姜璽,求見大人?!?p> 昌平君正看著幾個案子的卷宗,眼也未抬,手中的竹簡也未曾放下。半晌,他執(zhí)筆做批,寫下幾字,這才看了姜璽一眼,“何事?”
“臣......”
“若是為赤練之事而來,你就不必開口了?!币蛔謩偝觯骄执驍嗔怂脑?,“她是重犯,必死無疑,你不必為她求情。”
姜璽眸光暗了一下,作禮的手在半空僵了許久。不知多了多久,他才回過神來,重新開口道,“臣此次,并非為赤練而來?!?p> “那是何事?”昌平君合上竹簡,端起一側(cè)的茶盞,飲了一口。
“臣想知道,對于那些已經(jīng)抓捕歸案的作亂之人,大人準備如何處置?”姜璽直起身來,語氣謙卑,目光卻坦然。
“陛下賜潁川律三則,自然是按律處理?!辈骄S意道,“該處死的處死,該流放的流放,正好邯鄲郡那里百廢待興,人手不夠,這些人可以去邯鄲服徭役,也分了邯鄲郡的憂?!?p> 生死命途,在他口中都很輕易,仿佛那些不過是構(gòu)筑龐大帝國的一把白骨。案上那支朱筆,一圈一點,就是一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