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站在書房門外,想了許久。
他和這個叫做姜璽的郡守從未見過面,只是一切事端,皆由他們二人而起。最初在朱雀大街,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雖知道彼此的存在,卻并未交鋒過。
今天,就是第一次。
房間里面的燭火依然亮著,白鳳明白,那人也已經(jīng)用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擲。雖說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彌天騙局,但此人的一片赤誠卻絲毫不假,故而他也愿意光明磊落地從門進(jìn)去,見識這位潁川的新主人。
白鳳手一推,木門應(yīng)聲而開。
吱呀一聲在暗夜中格外明顯,門被推開的一霎那,白鳳也看見了屋里那人陡然一驚。
他慢慢地走進(jìn)書房里,悄無聲息。
“你是何人?”姜璽全身緊繃,看著面前那個不速之客。此人周身都有居高臨下的氣場,一看便知絕非善類。
白鳳一步一步地走近,也不說話,只是打量。
這便是赤練自投羅網(wǎng)也要救下的人。他的目光在姜璽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落在那張被竹簡堆滿的書案上,許久,又轉(zhuǎn)回了姜璽臉上。
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一下巴冒尖的胡茬,還有那張黯淡的臉......這幅相貌,未免也太憔悴了些。
“你究竟是誰!”姜璽被白鳳的目光看得發(fā)毛,心中更加緊張。案旁有一柄短劍,姜璽眼睛盯著白鳳,手也在漸漸地摸索過去。
白鳳察覺到了他的動作,手一伸,已有東西打落了姜璽剛剛拿起的短劍。
短劍掉落在地,當(dāng)啷一聲,又是一陣驚心。
姜璽看著空空如也的手,目光一轉(zhuǎn),卻又看見那枚擊落了短劍的暗器。
只是一枚羽毛,此時正深深釘在后面的木柱上。
他仿佛一瞬間想到了什么,眸光幾經(jīng)變幻,最后還是遙遙地看向白鳳。白鳳也平平靜靜地看著他,目光相交,算是證明了他的猜想。
“是你?!鞍肷危t緊張之色消失,取而代之的也是意料之中的淡然。面前的人,他也想了很久會是什么樣子,而今天,他終于見到了。
“你是來救赤練的吧?”姜璽慢慢坐回去,“也好,你能帶她走,我也安心了?!?p> “不,我是來找你的?!卑坐P卻道。
“找我?”姜璽一怔。
“看你這夜以繼日的樣子,”白鳳眼神掃過他的桌案,“如何,想讓昌平君立刻滾回秦國么?”
姜璽聽著白鳳的話,一時竟不能應(yīng)答。實際上,他的確想讓昌平君離開潁川,只要昌平君走了,無論是赤練,還是潁川的百姓,就都是安全的。
“你......有辦法么?”許久,姜璽還是開了口。
“昌平君此行是為了平亂,只要動亂平息,他自然也沒有了留在這里的理由?!卑坐P悠悠道,雙手環(huán)在胸前,“如今人們都知道你抓住了匪首,那么處死匪首,動亂不就結(jié)束了么?”
“可那是赤練!”姜璽拍案而起,“你難道要我殺了她?你難道要她死么?”
“我比你更想救她!”白鳳聲音突然一高,打斷姜璽的話后,又平靜下來,“只是現(xiàn)在,不僅是昌平君,恐怕連秦王都知道了赤練的存在,匪首不除,你讓動亂如何平息?”
姜璽雙手攥成了拳,眼中血絲密布。
“但是,”白鳳話鋒一轉(zhuǎn),“除了你我,還有昌平君,沒有人知道這個匪首就是流沙的赤練。他們只知道有一個女子為首作亂,至于具體的身份,他們并不知曉?!?p> 這一句話,頓時點悟了焦躁的姜璽,讓他立刻冷靜下來。白鳳的話,倒是說出了他沒有注意到的情況,而被他忽略的這一層事實,極可能就是整件事的轉(zhuǎn)機。
“你是說......”柳暗花明的前路,在姜璽心頭漸漸清晰起來。
“所以我來找你,看看你有沒有膽子,在昌平君眼前瞞天過海?!卑坐P盯著他,眼中一縷危險的笑意,“用其他死囚調(diào)包,換出赤練,三日后的處斬,執(zhí)行不誤。”
“可是昌平君......”姜璽又有猶豫。
“我自有辦法讓他哪里都去不得?!卑坐P道,“行刑當(dāng)天,用替***囚與赤練調(diào)換,你來監(jiān)斬,便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有異。到時候,你在刑場主持,我看住昌平君,流沙自會有人帶赤練離開。待到行刑結(jié)束,赤練早已出了新鄭,昌平君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到她了。”
“你......有把握么?”半晌,姜璽眼中跳動著決絕的光。
“流沙做事,從不失手?!卑坐P道。
“好......好......”姜璽突然笑了,點了點頭,“我只怕我拖延這幾日時間,雖救得了百姓,卻救不了她。如今......有你為她如此奔走,救她性命,就算三日之后我當(dāng)真背負(fù)通敵罪名被賜一死......也沒有遺憾了!”
他笑得燦爛,白鳳看在眼里,卻只覺得心口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有些難過。
“不必那么悲觀,”白鳳默默地吸了一口氣,看向別處,“你不就是怕昌平君事后報復(fù)么?放心,我會讓他老實的?!?p> “你......你要對他做什么?”姜璽一愣。
“昌平君來到潁川,本意只是為了平亂,只要動亂平息,他就算是大功告成?!卑坐P淡淡道,“結(jié)果如今惹上了流沙,得罪了官吏,甚至還要與全郡百姓為敵,你以為,他此刻的日子比你好過?”
“這......似乎也是......”姜璽喃喃道。
“心中惶惶的不止你一個,他所面臨的威脅,比你更艱難?!卑坐P轉(zhuǎn)過身,“他有他懼怕的,我有我所求的,各取所需,這也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待到動亂結(jié)束,他有了理由回咸陽,又豈會繼續(xù)留在潁川這泥潭里?他若識時務(wù),流沙再使些手段,保你區(qū)區(qū)一個郡守,不是難事。”
“可是......”姜璽看著白鳳的背影,還是問道,“我與你并沒有什么交情,與流沙也沒有牽涉,為何此次你們也要幫我?”
燭火跳了一下,整個書房暗了又明,四下無聲。白鳳身形籠罩在燭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不言不動,也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這片曾是故國的土地,于他而言,或許也終究與天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同。
“看在你對赤練尚且寬宥的份上,我?guī)湍阋淮?。”許久,白鳳說道,“就這一次?!?p> 如來時一般,他坦然地推開門,之后便消失不見。姜璽在原地怔了許久,突然覺得,流沙似乎也沒有世間傳言的那般不堪。
潁川的百姓,從來都是好的。
他如此相信著,再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