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的青銅寶劍、翡翠吊墜、四羊方尊,藏族的布畫、藏香、器具,象牙雕的蛟龍、臥佛、千首觀音,木雕的龍頭、佛像、鳳凰,銅雕的水滸一百零八將,紫檀的大椅、沙發(fā)、床榻,蘇繡的精致旗袍、花王牡丹、昭君出塞,案桌上擺放的毛筆、硯臺、印章,精裝藥材有人參、靈芝、蟲草……兩個農(nóng)民走在主展館的紅地毯上,瞧著兩邊琳瑯滿目,驚得久久合不住下巴。
老馬和鐘能在人群中緩慢移動,巨大的主展館中,人跟人腳挨著腳肩擦著肩往前挪,凡夫俗子無不被眼前的藝術(shù)作品震驚到,個個張嘴瞪眼、贊嘆不絕。鐘能是第三次觀文博會,對眼前的繁華雖不覺新鮮但心底始終震撼,老馬第一次見,整個人從開始觀展到此時此刻,一路驚得說不出話。
那頭帶隊的桂英和致遠,亦是贊譽不絕。致遠抱著漾漾,一路看過去見那不同材質(zhì)雕琢而成的老子騎牛、童子吹笛、仙女祝壽、太公釣魚、佛祖悟道、猴王坐觀、桃園結(jié)義、李白飲酒、佳人撫琴、美人出浴、山海起伏、萬花攢動……很多巨型雕著已達登峰造極之境,致遠一路走來,眼越觀心越沉,早有嘆為觀止的意念。
此刻,何致遠已經(jīng)無法再繼續(xù)觀賞了,他以買午飯為由,將漾漾交給桂英,一個人逆著人流出離展館,才覺有幾口氧氣供他心肺所需。
這不是何致遠第一次觀賞文博會,當然也不是何致遠第一次受此種刺激。他自詡讀過不少千古名作,古代文人所具有的情懷、所崇尚的生活早已滲透在他的血液里,他渴望著述、渴望立言、渴望有所成,只可惜生不逢時。在商業(yè)社會里,文人連帶他們的情懷、氣節(jié)、理想、付出皆分文不值。
在三尺講臺上對著些年輕孩子,雖說遠不及互通靈魂、直抒自我的飄逸境界,但時常可以沾一沾詩書、品一品佳作、聊一聊千古歷史……某種程度上講,作為老師的何致遠還算徘徊在文人向往的世界邊緣。辭職以后這四五年,他徹徹底底地失去了自我。
何致遠幾乎能看懂每一樣藝術(shù)作品引用的典故和傳達的寓意,他能想得到每一件作品背后凝結(jié)的巨大心思和漫長時間,他能從每一件作品中獲得作者要傳遞的力量、歡喜或豁達,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在超脫世俗的藝術(shù)作品面前他心底涌現(xiàn)出來的滾滾不息的卑微感。
這卑微感壓迫著他,讓他從理智上判斷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理智對自己所作出的判斷,所以他逃了出來。
桂英早看懂了致遠臉上的嚴肅和沉重,她不敢問。關(guān)乎那些藝術(shù)作品的內(nèi)容、目的她幾乎一句也不敢問,她寧愿看作品說明、寧愿當個傻子或者是白看了驚鴻之作過目即忘的俗人笨蛋,也不愿意問何致遠那個是什么、這個是什么。她怕分不出刺繡畫和筆墨畫的自己被丈夫在心底一竿子打死。
七八年前,曾傻傻分不出孔子像和老子像的笨女人在虔誠地請教她那有文化的丈夫時,反被丈夫鄙視。鄙視——笨女人倒能接受,但丈夫臉上那一刻涌現(xiàn)出來的冰冷和肅殺——笨女人接受不了。多年以后,關(guān)乎文化典故、詩詞歌賦、歷史名人之類但凡與文化相關(guān)的一切,她寧愿問別人、問網(wǎng)絡(luò)也不愿問丈夫。
她怕自己的無知如利劍一般狠狠地刺傷自己的丈夫。
所以,桂英帶著雪梅和學成一直走在致遠前頭。她不想讓致遠看到她臉上膚淺的表情,她觀摩一路上其他人稱贊或欣賞的神態(tài),然后當丈夫走進她時,她把別人的表情、動作、言語復制到自己身上。
對馬桂英而言,文博會和年貨會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之所以她表現(xiàn)得歡喜又激動,無非是因為她清楚何致遠對文博會的態(tài)度。
走了一個小時,老馬累了,主動坐在了輪椅上,鐘能推著輪椅往前走。一路上路過兩米高的木雕關(guān)公、石雕孔子、根雕老子,路過二十米長黑色樹雕的十八羅漢,路過了三四平米大的滿是樹林、龍鳳、樓宇的玉雕群……
忽在前方七八米處、一個繪著梅花鹿的青花瓷花瓶旁,老馬瞄見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黃頭發(fā)、燈籠褲、運動鞋,那人兒撅著屁股在輕摸青花瓷上的梅花鹿。毫無疑問,那是漾漾。細口長頸的青花瓷花瓶有壇子大小——能裝進去一斗麥子,那么大的花瓶……老馬不敢想象得多少錢,恐怕娃娃不小心給推到了!
來不及細想的老馬從輪椅上蹭地一下站起來邁開步子往前走——其速度之快驚嚇了一眾同行的身邊人,也驚住了身后的鐘能。鐘能回過頭來找老馬時,老馬已走了兩米遠了。老頭顧不上了別的,拄著拐杖直奔漾漾,走到漾漾身后,他費勁兒地輕輕彎下腰,攔腰一攬,將漾漾推到花瓶一米開外,然后氣憤地大喊:“這個能摸嘛!弄壞了怎么辦?”
受到驚嚇的漾漾馬上綠了臉。
老馬轉(zhuǎn)身一瞧——沒一個熟人,然后低頭問漾漾:“你媽呢?”
漾漾朝左一指,老馬并沒看見。
“馬桂英!馬桂英!”老馬在人群中用陜西話極速大喊。
此刻馬桂英正在俯觀一個兩平米大的石硯臺,雪梅在左學成在右。硯臺周邊臥著五七條龍,那硯臺放在地上,一眾人圍成圈彎著腰低頭觀賞。
“馬桂英!馬桂英!”
桂英聽到有人叫她,仿佛收到了來自遠古的信號,先一愣,而后站直身體四處找尋,這才看到老馬和漾漾站在她四五米遠的干道上盯著她,兩人臉色十分難看。
“馬桂英!馬桂英!”老馬沒找到桂英,依然在人群中大喊,引得身邊人時不時回頭看著老馬。
“在在在!在這呢!”桂英大步走來,有點心虛。
“孩子丟了你都不知道!你個當媽的,孩子在這兒摸花瓶你在干什么?把人家花瓶推倒了你賠得起嗎?漾漾一個人待著,被人拐了怎么辦,你當媽的干什么吃的……”老馬不顧眾人圍觀,指著桂英的鼻子一頓大罵。
原來,致遠去買午飯后桂英一直拉著漾漾的手,兩人手心都出了汗,她便拉著漾漾的手腕,許是孩子不舒服掙脫了,她后來拉著漾漾的衣領(lǐng)。剛剛也拉著的,因漾漾蹲在她腳邊太矮了夠不著,她才放手,她放手后漾漾時不時抱著她的腿……至于漾漾何時離開的,馬桂英完全不清楚。漾漾離開的整個一個過程,前后三分鐘不到。
“看著呢!看著呢!這么多攝像頭!這么多保安!這么多工作人員!怎么會丟?”桂英瞅著兩邊的眾人,小聲反駁。
從未想過自己會丟孩子,可事到了眼前桂英也有些后怕。
“你怎么看著的?我拉著孩子叫你七八聲了也見不著你人!這叫你看著?”老馬惡狠狠地不饒人,一點臺階也不給桂英。
桂英抱著孩子側(cè)過身子,斜視地上的紅毯。觀展的人哪個不是拿著手機隨時拍照,她不想和老頭吵得被外人看了熱鬧拍了照最后傳到網(wǎng)上去。
“行了行了,這……這么多人看著呢,孩子沒丟、花瓶沒碎——這不好好的嗎?別訓英英了,人多,不好看!”鐘能使勁將老馬拽到旁邊人少的地方。
桂英被眾人瞧得面紅耳赤,她抱著漾漾也躲到了人少的地方。
漾漾皺著臉全程觀察爺爺罵媽媽,又觀媽媽臉上的神情,小朋友似乎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媽媽也犯了錯。學成和雪梅早過來了,雪梅推著沒人管的輪椅去找爺爺,學成黏在桂英身邊拉著桂英的衣角。站在一旁的老馬氣呼呼地擦著汗,時不時瞪幾眼桂英,桂英不敢回頭,只抱著漾漾背對老馬。
何致遠提著大袋小袋買好午飯重回展館,進館后他直接在人腿中找輪椅,很快找到了鐘能,而后望見了這尷尬的一幕。他覺察氣氛很不對勁兒,什么也沒問,只提著袋子問老馬:“爸,現(xiàn)在十二點半了,我們吃午飯吧。咱在展館里面靠墻的地方吃,還是在展館外面吃?”
“就里面……靠墻吧!”剛才走得著急,有幾步路老馬忘了拄拐杖,用了勁兒的右腳此刻痛得不行。
致遠提著飯招呼眾人靠邊走,老馬跟著致遠,桂英抱著孩子走在最后。吃飯時兩撥人各自不說話,鐘能雖在開解,老馬卻氣憤難消。飯后,致遠一邊收拾垃圾一邊對眾人說:“文博會有九個展館,咱們現(xiàn)在逛的是主展館——最大的一個,待會我們換一個展館吧,要不閉館前逛不完!”
“行嘛行嘛!我跟你老丈去木雕石雕的那個館……”鐘能翻看圖紙,而后說:“我們兩老頭去九號館,你們帶孩子去少兒館吧?!?p> 一行人又兵分兩路。到了少年館以后,孩子們?nèi)绯龌\鳥一般各自玩了起來,夫妻兩個站在一邊看孩子們玩各種玩具。致遠詢問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桂英自覺無愧,詳述了一番,還怨老頭小題大做。致遠沉默了許久,心下怪她粗心大意,嘴上什么也沒說。
兩老人逛完九號館去了八號館,一路上但見各類雕塑作品——龍鳳、神像、瑞獸、花卉、群魚、桌鼎……玉雕的有靛藍的、墨綠的、白玉的、棗紅的,木雕的有紅木的、楠木的、紫檀的、樟木的,令見各色珍珠、瑪瑙、珊瑚、琥珀、翡翠……兩老頭一路上扭著脖子左右觀望,真是大飽眼福。
下午三點半,兩撥人約好在三號館里碰頭,致遠取來零食和礦泉水分發(fā)給眾人,老中小坐在展區(qū)邊上休息休息補充體能。忽有一中年男子盯著老馬看了數(shù)秒,老馬見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圓潤、紅膚笑臉、兩眼發(fā)光,那人朝這邊碎步走近,一路上打量著老小眾人。
“桂英姐!好久不見呀!”那人笑嘻嘻地走到桂英跟前。
桂英蹲在地上抱著孩子看著手機,忽被人叫十分詫異。她放下孩子,站起來微笑著拍了拍王福逸的胳膊說:“欸!是你呀——王福逸王經(jīng)理!你也來看文博會?”
王福逸是桂英公司的前同事,在桂英擔任業(yè)務(wù)經(jīng)理以前的七八年里,公司的業(yè)務(wù)部一直是王福逸挑著擔子。后因與朋友創(chuàng)業(yè)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崗位,臨走之前他力保桂英擔當新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并用他在公司最后四個月的時間努力幫助馬桂英。桂英現(xiàn)在手里的很多客戶也是王福逸曾經(jīng)轉(zhuǎn)過來的。
“咱們做展會的不來文博會那可不行!雖說我辭職離開了,以前的習慣還在,一有大的展會我忍不住就過來了!哎,這是你家人?”王福逸一臉燦爛地指了指一眾人,最后食指落在了老馬身上。
“哦這是我父親!”桂英指了指老馬,臉上還有剛才生氣后的余波。
“哎,叔叔你好!我是王福逸,桂英以前的同事!”王福逸伸出兩手彎著腰過來和老馬握手。
“哦你好你好!”老馬感受著小伙子大掌上的力氣,兩眼凝視這個面目寬大、眉目慈柔的中年人,有一種莫名的歡喜。
兩人握完手,王福逸指著何致遠笑問:“這位是?”
“嘻嘻,這是我老公!”
“聽說你是高中老師!久仰久仰!”王福逸伸出雙手彎著腰去和致遠握手。
“哦!呃……謝謝謝謝!”致遠十分生疏地跟王福逸握手。
“你全家出動呀!”握完手,王福逸站在桂英旁邊和桂英聊天。
“是呀!好久沒見你!你的工廠怎么樣了?”桂英問福逸。
“剛開始生意很好,這兩年不好做,但是還可以!你呢,經(jīng)理當?shù)迷趺礃??”福逸笑問?p> “哎,沒你好!這兩年市場不景氣,特別是今年,業(yè)務(wù)員手里走了不少客戶,好幾個老員工都辭職了!”桂英低頭嘆息,遮不住臉上的沮喪和憂愁。
“走客戶很正常,不過你也要自己找些新客戶,多跑一跑,我以前那些客戶全是一家一家跑來的!”福逸目視前方,兩手抱胸。
鐘能坐在椅子上和孩子們圍成一堆聊天,致遠見桂英在聊工作自己靠在一邊看手機,老馬坐在輪椅上時不時地瞟幾眼這個中年人,忍不住地伸長耳朵聽他們聊什么。
“利捷公司……退展了,下半年的!”桂英說出了近來最沉重的事情。
“啊!為什么?”福逸震驚。
“說是市場不好縮減開支!”利捷是王福逸拉來的,卻在自己手上丟了單,桂英低著頭,面色難堪。
“利捷絕對不能退!桂英姐我告訴你,利捷一退,生生、庭樂、海華這幾家都會退的!他們幾家向來抱團,說是同行實際上是上下游的合作關(guān)系,利捷絕對不能退!”福逸面對桂英,神色焦慮。
“可他們已經(jīng)退了呀!”桂英抬起頭仰望福逸,雙眼無助。
“你去爭取呀!你現(xiàn)在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你手上走了大客戶你不努力留住讓別人怎么看?他們縮減開支那展會面積也縮減呀!可以小但不能不來!今年不來了,往后再請那可就困難了!桂英姐你一定要爭取!”
“嗯!我知道?!惫鹩⒌拖骂^,若有所思。
“我給你支個招——你朝大老板賣苦。咱們老錢總和利捷的老總早年有交情,老錢總出面,利捷不會不給面子的!只要你保住了了利捷,那幾個客戶也妥妥的不會流失!一個拉一個,文博會就是這樣做大的!”王福逸給桂英支招提氣。
“謝謝你呀福逸!你一提醒我現(xiàn)在心里有底了!謝謝你!”桂英鄭重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