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半個月，女孩每天都會來此午睡，每次都帶著傷。
她帶來很多新鮮的東西：一大把桑葚、大顆圓滾滾的鳥蛋、淺藍色的野花、像星星的石頭……
每天端木岑從池邊回來，這些東西就放在樹根下。
他沒什么別的東西可以回報，就在同一個地方放字帖、書、桂花糕，放的最多的，是傷藥。
這是一個隱秘而快樂的游戲，而那個從未說過話的女孩子，是他唯一的朋友。
半月后，他終于背完了《詩文典》，那是前代至今諸位名家的詩文集，按大時代分為五冊，摞起來能到他的腰間。
父親曾說，若他能在半月內(nèi)背完《詩文典》，就可允他出門游玩一日，而且還能見到他那從未謀面的姐姐。
也是在那一日，那個女孩沒來樹上，他坐在書房里，直到夜幕降臨，小小年紀，驀地生出幾分惆悵。
他心中又有擔憂，又有幾分怒氣和怨懟。
直到他受父親召見，走進屋內(nèi)，是她！那個女孩靜靜地站在母親身邊，像一顆挺拔的小松樹。
今晚她沒有做習武裝扮，而是穿上了一條精致的長裙，扎起的馬尾散開，挽了個小髻，衣物遮去了她身上的傷，現(xiàn)在的她像極了一朵月光下的蓮花。
母親笑逐顏開，拉著他的手說：“岑兒啊，快過來，快看看，這是姐姐?！?p> 端木疏看了一眼端木靈，后者正在檢查端木岑今日的文章功課，然后她轉(zhuǎn)過來輕輕吐出一口氣，眉眼一彎，對著他笑出了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端木岑被那一句姐姐震得愣在原地，不知道說什么，他說不清楚現(xiàn)在自己是什么感受，有三分驚喜、三分無措、和四分糾纏得分不開的復雜情緒。
好在父親很快就檢查完了，下人開始送上飯菜，記憶中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們一家四人一起用飯。
女孩……不，姐姐喜歡醬釀黃瓜、酸菜鱸魚……他記憶力驚人，仿佛無意般一一記下。
第二日依然晴朗，天地長青。好容易得了個假可以出去玩，父親和母親卻都有事纏身，只派了幾個護衛(wèi)跟著，隨行的，還有端木疏。
侍衛(wèi)們生怕端木岑哪里磕著碰著，出了半點意外他們都只有死路一條。因此只敢在府邸周圍轉(zhuǎn)轉(zhuǎn)，連后山也不敢去，弄得端木岑很不盡興。
一晃神，半日都過去了。他們隨便尋了處涼亭休息，又差了兩個護衛(wèi)回去拿午飯。
半日下來，端木岑只覺得身上各處都酸疼難耐，那些護衛(wèi)們也不時抹抹額頭上的汗，只有端木疏跟沒事人一樣，穿著她的短裝，腿上的道道淤青已經(jīng)消退了不少。
她看著遠處半山腰上的端木府，有些發(fā)神。
“喂，姐……姐。”他猶豫地叫了一聲。
端木疏立馬收回目光看向他，眼睛撲閃撲閃的，像是在詢問。
“……”
端木岑想問的有很多，比如你為什么身上總是有傷；比如你為什么一直送我東西；比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弟弟，才愿意每天來陪他一會……
但這么多問題涌到嘴邊，他卻不知道為何問不出口。
看著他糾結(jié)得難受的樣子，端木疏笑了一下，柔聲問道：“想不想看花海，白色的花海？”
端木岑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點頭：“姐姐有……”
“噓……”端木疏豎起手指，看了一眼守在亭子外面的護衛(wèi)們。
端木岑聰慧，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輕輕咳嗽一聲，站起來對亭外剩下的兩個侍衛(wèi)道：“本少爺突然想吃果子，你們快去給我摘些回來?！?p> 兩個侍衛(wèi)面露難色，猶豫道：“可是萬一少爺遇到什么危險……”
“放心吧，有我在?！倍四臼枰舱玖似饋?，笑得意氣風發(fā)：“怎么你們信不過我？”
“不是不是，這哪能呢……”
“我們不會亂跑的，你們快點回來就是了?！倍四踞娛绦l(wèi)臉上還有猶疑，趁熱打鐵道。
“那……好吧?！?p> 端木疏微一扭頭，對著他眨了一下眼睛。
待侍衛(wèi)走后，端木疏彎下腰來，想要背上他。被端木岑紅著臉嚴詞拒絕，雖然比她小上兩歲，但讀那么多書好歹也明白男兒不假女人，于是死活不讓她背。
他一時明了志，后面卻吃盡了苦頭，她帶他走的是一條曲折的山路，越過水流湍急卻細窄的河道，從幾乎到他腦袋那么高的草叢間穿過去，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端木疏卻只有輕微的喘氣，她看著他，眸中似有挑釁：“還是我背你吧，小小年紀逞什么強？”
說的你有多大一樣，他不去看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的姐姐，只埋頭走著，一步一步，雖然速度慢得比路邊的蝸?？觳涣硕嗌伲瑓s是憑著心中一股莫名升起的意氣不停前進著。
端木疏臉上驚訝，看到她的表情，不知為何端木岑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那么累了。
他咬咬牙，低著頭推開眼前一簇濃密的樹叢，一抹綠色闖入眼中，不同于之前那樣帶著鐵銹光澤的綠，而是青色的、柔軟的，仿佛一汪清泉。
鼻尖傳來一陣草木香氣，他抬頭看去，從他的腳下，到前方的山坡，全部被白色的花朵填滿，花朵很小，卻足夠多，密密麻麻如同繁星。
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端木疏臉上出現(xiàn)了小小的得意：“這里是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的，還沒帶別人來過呢，你是我弟弟才帶你來的哦?！?p> 兩人平躺在半山坡上，溫暖的陽光像巨大的被子，將他們和花朵們罩在一起。
“姐，你討厭我嗎？”他忽然問出來，無比自然。
端木疏沒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想了很久，最后灑脫一笑道：“以前討厭，現(xiàn)在不了。”
端木岑松了一口氣，然后才后知后覺感受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這樣的忐忑是為什么，他沒敢問任何人，直到后來，他再也不能回頭那一刻才豁然開朗。
他身子很弱，在溫暖的陽光下竟然睡了過去，夢里滿是草木的甜香。
漸漸地，他覺得寒意漸濃，然后他被匆忙叫醒，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陰沉如墨的天空，風在山谷里亂竄，天地在醞釀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端木疏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臉色凝重：“我們得快點回去?！?p> 端木岑被突然劇烈搖晃一下的馬車短暫地拉回了思緒，他撫摸了一下手臂，那里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是一道本來早就該痊愈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