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舅父這話,我心下不自在,不愿再飲。與舅母使了眼色,看了看母親。那邊舅母起身勸阻舅父,這邊我喚了春媽媽、清兒進來扶了母親回房。
納吉之禮如期而至,伯父辦的極為隆重,當真是三媒六娉了。一時間誰人不知這門當戶對的婚配,倒成了一段佳話。
彼時,舅母正陪著我在廊下拾掇擱置許久的繡活兒。靈兒一件件翻出來,舅母一件件拾起,不信的看著我:“南兒,真是我們南兒做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啦,那樣頑皮的南兒,拿起針線就頭痛的人兒,竟也能做的那么精細、平整,真真做出了精氣神兒!”
禁不住接過舅母手中的繡活,柳葉合心、燕子雙飛…那時密密繡來,針針縫制,唯恐不足。不過數(shù)月前之事,手指輕撫間,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看著園中的海棠樹,數(shù)次雨水侵襲之后,枝葉漸次凋零。如何也尋不著初春時節(jié)花開繁盛的光景了。
舅母輕輕拍了拍我的手道:“南兒長大了,長大了煩心事總是要多些。越是好事越是多磨,往后南兒要面對的事故還不知有多少,莫急,憑他如何,總是一步一步經(jīng)營?!?p> 我微微頷首,心理依舊茫然。似有千頭萬緒理不過來…
舅母柔聲道:“許多事,當時只道千般好,待得時過境遷…方覺未必…倒是長輩們,終究是經(jīng)歷過的,看得長遠些…眼前事雖難,難得到哪里去呢…總有水到渠成的法子…”
舅母這句話說的似有理,卻是一頭霧水。到如今,我能如何,處處不由人,也只能強作寬心,不惹旁人煩惱罷了。
這日午后,母親陪著舅父、舅母出了門。我原應作陪,卻是午睡時莫名魘了,見我臉色委實不好,母親便不愿出門。
我急忙道,醒來就好了,怎能叫舅父舅母為了我去不成呢!我拉了拉母親的手,勸母親快些去,不必擔心我。母親看了我良久,嘆了口氣,叫好生歇著,囑咐了清兒仔細照看,這才出了門。
秋媽媽親自送來了酸梅飲,新采摘的菱角。我急忙告了座,與秋媽媽一同剝了菱角吃。正是采摘菱角的時節(jié),經(jīng)文火煮沸的新鮮菱角,清甜、棉和,秋媽媽知道我是極愛吃的。
秋媽媽剝了一顆,放我手中,我推讓道:“我這兒有呢,秋媽媽吃呀!”
秋媽媽輕聲問道:“姑娘連著這幾日吃菱角,倒沒吃厭煩?”
我點頭道:“這一年就這幾日能吃上,過了就沒了,哪里就煩了,往年總是沒等煩了,就吃不上了。”
秋媽媽笑道:“知道姑娘喜歡,不知道姑娘這樣喜歡!太太總說菱角吃了脹肚子,擔心姑娘吃多了,又鬧了不舒服,這才扣著些?!?p> 我輕嘆著點頭道:“娘自是有娘的道理。”
秋媽媽看了看我,近身問道:“姑娘可知這幾日的菱角哪里來的?”
我奇道:“采來的呀?”脫口而出即覺不對,誰會問這樣傻得問題。警覺望著秋媽媽,秋媽媽果然蓄蓄一笑,壓低了聲音道:“是哪位少爺送來的…”
我渾身一震,如有雷擊道:“他在哪里?”
秋媽媽被我嚇著,急忙拉住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他日日遣人送來,就為瞅著姑娘可得了空。他如今就在城外南湖,姑娘隨我來!”
小小一艘烏篷船,駕著我徐徐撥開水面,徑直去向城外南湖。
小船兒漾漾,蕩開水面重重倒影的屋檐房舍,繁花重柳。
小船兒幽幽,行徑于再熟悉不過的曲曲流水間,已是回環(huán)往復不知多少次的河道,曲折蜿蜒,通向城外南湖。
“水閑明鏡轉,云繞畫屏移”南湖湖面清澈,明凈如鏡,波光瀲滟,遍植菱葉荷花,湖邊蒹霞楊柳,綠漫波光處,碧開天影。
微風拂面,撩撥發(fā)絲。隱隱憶起兒時,我們兩家曾一同于中秋節(jié)在這湖上泛舟賞月…
仿佛父親喝醉了,依舊執(zhí)杯向月,朗聲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那聲音直直蕩向湖心…
如今,正值菱角采摘時節(jié),湖上點點船影,只為菜菱忙。
慌張四顧間,熟悉的人影終落定在一剪篷船前。
依舊是灼人的眸光,依舊是溫和的弧,存于嘴角。衣袖、褲管皆挽了起來,赤著水淋淋的雙腳,站在船頭,凝神于我。
兩船漸行漸近,心中慌張,一陣痛楚莫名橫生。
如何信得,這人,已近在眼前。
待船靠近,他伸手向我道:“慢些,站穩(wěn)了!”
我扶著船篷,伸手向他,即刻被他握緊,手上力道傳來,人隨力道,輕輕巧巧落在了他身旁,船隨人落,輕輕一晃。
端詳他片刻,清瘦了,眉宇間隱隱疲憊,臉上沾著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湖水。他的目光亦駐足我面龐,須臾方拉了我道:“進船里坐,大日頭毒著呢!”
船篷狹小,只放著一只網(wǎng)兜,里頭裝滿了剛采摘的菱角。我蜷坐艙內,他便坐我對面。拾起兜里的一個菱角,問我道:“敢不敢吃生的?”說著,已掰開菱角,取出果仁遞給我。我接過,取一顆置于口中,輕輕一咬,頓時清脆香甜氣息溢滿唇舌。
見他依舊不放心看著我,也不言語,自撿了幾個菱角,掰開、取出果仁,放到嘴里,吃的香甜。
他這才放心笑了,指一指船尾道:“再有一會兒,吊子里的也就熟了,你若不習慣吃生的,待會兒吃煮熟的?!边@時才見船尾支著一只紅泥爐子,架著略大一號的銀吊子“噗吐,噗吐”正以文火煮著什么。
我笑道:“你忘了?咱兩兒一同采過菱角,那時不是立時采了,立時便吃了,留不到家門口?!?p> 他大笑起來道:“你還記得!后來你就是吃生的鬧了肚子疼,嬸嬸再不讓你吃生菱角?!?p> 我點頭道:“有些年不吃生的,都忘了,原是生的更香甜些?!?p> 他將那網(wǎng)兜拉到我二人之間,撿了一個給我道:“吃這個,這個新鮮!”
“嗯”…
“那個掰不開!”
“我來,你吃這個!”
一時間,我二人吃個不亦樂乎。
待銀吊子里的菱角煮熟,他再不讓我吃生的,只將煮熟的置于我身邊道:“嘗個鮮也就是了,吃熟的,趁了熱吃”
我正意猶未盡呢,便道:“這幾日一直吃熟的,秋媽媽說是你送去的?!?p> 他笑著點了點頭,目光再次盤桓于我臉上,半響道:“臉色好些了,只是還是那么清減,南兒,長胖些,好么?”
我斜眼瞅著他道:“皆要長得像是《簪花仕女圖》上的白白胖胖才好么?”
他淺笑道:“也不是,只是想你好好的…覺著你這一病,精神頭兒也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