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哭笑不得,這孩子這是哪里學來的,不禁又道:“這孩子算不算真性情?”
他搖頭道:“這樣的疑問我們都有,大多數(shù)學生不會問,要問也行,可不能這樣問,這孩子立意不正,我對他道,我信,他以為我虛偽,問我,既非親眼所見,如何信?”
他沉聲道:“我就問他,可讀過《論語》全篇?,他回我,讀過,還說,越讀越不信,還不知從哪里聽來句《孟子》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他這書如何讀!”他深嘆一口氣,接著道:“我想著再試試,便對他道《論語?為政》曾載:‘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你所疑,夫子亦所疑,夫子親驗其真?zhèn)我?,這孩子卻來一句,他們就是一家人,自然幫著說話?!彼f著直搖頭。
我實不知該如何說話了,思忖良久道:“存疑倒也不全是不好,總是存疑之后,方能明悟…”
他抬眼直身正色道:“做學問,固然須會存疑,也是對道理存疑,對如何學以致用存疑,對學問存疑,而不是他這樣從根底就不相信,南兒,他懷疑的是人心,這孩子眼界太小,心胸太窄,有些長歪了…”
我不禁道:“他還小,你這可是一棍子打死了,許是還不開竅,胡鬧呢!”
他搖頭嘆息道:“顏夫子所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確實不是人人能做到的,甚而大多數(shù)人很難做到,我也曾疑過,也問過,家中夫子回我,他也曾疑過,之后,他將與復圣有關的記載都尋了來,一一翻看,這位復圣言行從一而終,并不只是孔老夫子一人所言,這些人都為了個顏回騙眾人?那這位顏夫子可就能耐大啦!做學問,先質疑,再尋根,又查據(jù),后明悟,方為正道!就只坐在家里,兀自空想著,我做不到,我身邊的人做不到,所以你就是假的,所以我就是不信!這不是做學問!這是胡亂掰扯!這是糊弄了別人!還糊弄自己!”
看他真生氣了,急忙將手中的桔子糖水遞給他道:“好了,好了,我們不氣啊,再吃點桔子糖水,我又加了蜂蜜了,可甜了!”
他苦笑著接過,吃了一口道:“我本來也想著,帶著他查查各冊書籍,教教他治學之道,給他理了張書目,讓他去找來這些書看看,只是看他那模樣,不想著如何找書、翻書,盡想著如何在我問的時候,搪塞于我…這人做事啊,一旦起了應付搪塞之心,也就那樣了…唉…由他去吧!”
我看他這樣辛苦,不忍道:“不早了,今晚可還要備著他的功課?”
他自從接了這先生的差事,每晚都要為第二天的課程,備著些案頭功課,今日他卻搖了頭道:“不用,今日插了題外話,昨晚做的教案還沒用呢,正好,我可以歇一晚…”
說罷,放下湯碗,繼續(xù)調(diào)顏色,我輕聲道:“這樣可好,以后你做教案,把這幾天要用到的書目,理一個出來,我白天給你找了,我看著書目也能大概明白你要說與學生的,我提前給你備上,你也省些事…”
我一直想幫他,卻不知從哪里能幫到,適才他說起書目,我這才想起來,我可以幫他收集整理啊,先做著看看,興許還有其他的…
他抬頭看著我,怔怔的看了一會兒,輕輕笑了起來道:“好??!明日給你,今晚不弄了,畫畫!”
他答應了就好,我就放心了,還一直擔心著,我若提出幫他,他又心疼我,不樂意,我該怎么說服他。如今他竟是一說就應下,我可安心了。
見他一人忙成這樣,我只在一旁看著,我真真難受,能幫上他,這心里才踏實!
白天日頭越來越短,天黑的越來越早,冬節(jié)就要到了,襄媽媽一而再,再而三的勸我,冬節(jié)要回趟娘家的,我只好說中秋才從家里出來的,她卻道,雖說是離中秋也不遠,還是回去看看的好,惹得我很是想家,想母親…
家里過冬節(jié),仿佛是祖父、祖母還在的時候…記憶中,祖母抱著我,笑瞇瞇的哄我:“囡囡乖啊!”喂我吃湯圓…
自從祖父母過世后,父親對這些年節(jié)日子素來淡淡的,母親也就不大張羅…
去年冬節(jié),我只記得伯母早早送來他畫的春日海棠圖、消寒圖,還有他遲歸的消息…
想想那時的他與我遠隔天涯,而如今,近在遲尺…
可是我和母親那時是近在咫尺,如今卻是遠隔天涯了…
這幾日他都在畫消寒圖,統(tǒng)共畫了四幅,一幅祠堂老爺,一幅陳管事,一幅學堂原來的先生,余下一幅是我們的,我問他,獨孤哪里可要送一幅去?他搖了搖頭道:“天寒地凍的,待得見面只怕是過年了,我與竹兄倒也不在意這些…”
祠堂老爺還了一匣子點心,一匹尺頭,那位先生還了兩錠墨,只有陳管事沒有動靜。我卻疑心,江送他畫,更像是還他的禮,他們之間的你來我往,只有他們知曉。
襄媽媽眼見我們對冬節(jié)再無動靜,只好勸道:“娘子好歹張羅些物件送回去,也是個禮數(shù)?。 ?p> 我這才明白,我們這樣毫無動靜,委實不對,只好與他商議后,對襄媽媽道:“這邊不方便,官人托人在州府那邊,已備了禮往家里送了…”
襄媽媽這才又笑瞇瞇道:“就是啊,這才是做晚輩的,將來回了家,在長輩面前也算是盡了點孝心的!”
被她怎么一說,我開始思量,是不是真的采買些禮物送回家,那位老爺送來的那匹尺頭,正好可以給家里人做件衣裳…
再次與他商量,他和我一樣的遲疑了,不是不想盡孝,他應當和我一樣,也是時常惦記著家里的父母的,可如今但凡遞了消息回去,只怕順藤摸瓜就會找了來…
他拉著我的手,摩挲著,我知道他有多為難,狠著心,想著我來做這個決定,他已拽緊了我的手道:“再等等吧!”
我含著淚點頭道:“我是這樣想的,能不能請獨孤兄或者托了哪位合適的,回去打聽打聽家里的情形,一來我們也能安心,二來我們也好知曉,備哪些禮物送回去合適…”
他看著我,目光誠誠道:“是呢!…先打聽了再說吧!…”
其實我們都知道,只要是我們送回去的,哪怕一塊素帕子,兩位母親也會當個寶…
而家里的消息,于我們而言,何嘗不是寶…
出來兩個多月,不是不想打聽家里的情形,而是太想,卻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