琞兒去世四十九日那天,春正濃。
未央宮里的梧桐,抽枝發(fā)芽長出了嫩綠的葉片。院外宮道上的紅桃粉杏綴了滿枝的花朵,還有幾支斜斜伸進未央宮墻頭
風一吹,飄落的花瓣就掉到院里,像是幾點零落的紅淚。
我在未央宮為琞兒舉行了一場小型的祭禮。只有三個人在場——我、清蘊和彩屏。
其他地方的春天是多么鬧熱,可走到偏殿,發(fā)現(xiàn)春都繞過了這里。
被燒黑的宮墻、燒枯的樹木、垮塌的半個大殿和一地灰燼。滿目瘡痍、極盡蕭索。與一墻之隔的開滿繁花的宮道對比鮮明
沒讓任何人幫忙,我一塊一塊挑選了木柱和磚石殘骸,又親手將它們搬到正對偏殿的院中央,推成一個小土包。
這在我們草原上叫“鄂博”,專用于祈禱祭祀
我又拿了琞兒穿過的肚兜、鞋子和他愛玩的撥浪鼓等物什圍繞鄂博擺成一個圓。
今日專挑了我以前最喜歡的一套草原服飾穿上,這套衣服以前是很合身的,現(xiàn)在穿在身上卻松松垮垮大了許多。
往日我總說清蘊太清瘦了些,可如今,她在宮里調(diào)理好了些身子,我卻消瘦得與她當初差不多了。
站在鄂博前,我想起這還是我第一次穿草原的服飾給琞兒看
卻是在他的祭禮上。
按我們草原的習俗,在祭禮上親人不能大聲哭喊,那樣會擾到飛向長生天的魂靈。也不可過多流淚,淚多成河,會阻擋去長生天的路。
所以我只能默默流淚,一如阿嬤祭禮的那天。
清蘊彩屏站在我身后,我拿起塤放到唇邊吹奏起來。手腕間阿媽留下的銀鈴隨著我的動作,碰撞著發(fā)出清脆聲響。
像阿媽的耳語,又像琞兒的笑聲。
那首阿嬤教我的搖籃曲我反反復復循環(huán)吹了數(shù)次,這也是我第一次哼著引琞兒入睡的曲子。
一年間,教我唱這首歌的人不在了。
聽我唱這首歌的人也不在了。
每每吹到“小馬兒,小馬兒,快快跑,跑到阿媽身旁,阿媽為你摘月亮,月亮伴你進夢鄉(xiāng)”我手都顫得幾乎拿不住塤,音也不準了。
清蘊用帕子捂著嘴低聲抽泣,彩屏不住的用衣袖擦著掉下來的眼淚。
吹奏完畢,我將一旁的馬奶酒壺拎起,倒酒在鄂博前,祭長生天。
然后我學著阿嬤以前的樣子,微微低頭、含胸、彎腰,雙手合十在胸前,鼻尖抵著指尖,以草原語向著長生天祈禱。
清蘊彩屏也學著我的模樣,一同祈禱。祈禱畢,我又倒了三杯馬奶酒,將另外兩杯交給清蘊和彩屏
對著鄂博,仰頭一口將酒飲盡,馬奶酒混著眼淚,比瑾哥哥納妃那晚的還要辣、還要苦。
“琞兒你去吧,去找你的阿嬤和祖母。她們都在天上等著你?!?p> “那個地方?jīng)]有火災、沒有離別、沒有痛苦,你阿嬤和祖母都會很愛你,一直愛著你”。
“阿媽現(xiàn)在只能陪你到這里了,對不起,是阿媽沒有保護好你。琞兒你乖乖等著阿媽,等阿媽來找你,我們在天上相聚?!?p> 祭禮完畢,送走了清蘊,我又枯坐在未央宮里發(fā)呆。
這場祭禮,按理說應是我與琞兒正式、真正的告別儀式??赡挠心敲慈菀?我的一部分魂靈也隨琞兒而去,誰能割斷魂靈?
即使再過一輪四十九日,再過十輪四十九日,我心的缺口也會一直抽痛
不過是痛著痛著就習慣了,習慣了,就覺得沒那么痛了而已。
我抱著膝蓋蹲坐在床腳,聽著窗外的風吹動梧桐葉,沙沙作響。眼神不知落到了何處,聽著聽著,眼前就變得模糊起來……
當一聲驚雷炸響,我一瞬從淺眠中驚醒,窗外夜色深沉,瑾哥哥不知何時合衣躺在了我身邊。
豆大的雨點頃刻灑落,拍打著窗外的梧桐葉,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我腦子“嗡—!”地一聲,顧不上穿鞋就越過瑾哥哥跳下床往門外跑。將殿門“嘩——”地拉開,我沒猶豫瞬間沖進雨中。
“皇后娘娘!”殿外值夜的小太監(jiān)被我嚇了一跳。跑出去幾步,背后傳來瑾哥哥的吼聲“阿翎!你做什么?!”
這雨來勢太過迅猛,只穿了里衣的我沒跑多遠就被大雨淋濕透,衣服緊緊的貼在了身上,發(fā)絲也被雨水沖得全黏在了臉上。
我一路沒敢停留,直沖到偏殿院中,只見那一地的灰燼被這雨點拍打出了一個個小坑,雨幕毫不留情的想要將這天地沖刷干凈
我瘋了一樣的跪在地上,去攏那被雨水拍打沖刷的灰燼,可我只攏了滿掌的雨。
我不放棄,緊咬了牙,兩只手臂都貼在地上,不住的將灰燼往懷里攏
可那雨哪有半點止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安灰。灰?,這里面有琞兒的骨灰啊,不要……”我邊攏邊哭喊
看著自己不住攏著的灰燼下一秒就又被雨水沖散,臉上肆意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全身上下從里到外都被大雨澆透了。長發(fā)一股股滴著冷雨,黏著衣料貼在我身上。
我知道自己這么做是無用的,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理智,手上的動作一刻也沒有停,一直在地上瘋狂攏著
“不要哇,不要,琞兒的骨灰在里面,不要再下了,再沖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突然,一件厚實的披風兜頭罩下“元顏翎!你在做什么!”。
瑾哥哥想要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可我不住的掙扎哭喊“琞兒的骨灰要被沖散了!”
我如今這樣瘦弱,哪里掙得過瑾哥哥,他還是把我拽了起來,死死鉗在懷里。聽見動靜的彩屏彩珠后腳跟來,將傘打在了我們頭頂
我手不住的往雨里伸,還想要再度趴到地上。“元顏翎!阿翎!沒用的!這么大的雨,沒用的!”
大雨愈發(fā)猛烈,打在傘上就像要將傘面打穿。瑾哥哥一把扛起我就往宮里走,我錘著他的肩,哭喊讓他把我放下,他卻走得更快了
我一步一步離偏殿越遠了,那些灰燼在我眼皮下被雨水以極快的速度沖刷著,一片一片被沖得干干凈凈……
干干凈凈,什么也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