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明,空氣中彌漫著輕煙薄霧,氣息清新。昨夜下了一場小雨,路面濕滑。老屋的墻皮剝落,青苔上掛著晶瑩露珠,顏色深重。
這是初夏時節(jié),江浙行省境內(nèi)的旌德縣城。眼前的一條小巷子,入口處被倒塌的土墻掩蓋了一大半,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里邊的房屋東倒西歪,院墻塌傾,院落荒蕪,四處散落著焦木碎瓦。
和風(fēng)吹拂,樹葉翻動,灑下的熹微晨光里,有兩個人腳步輕捷的走了過來。當(dāng)先那人身材魁梧,三十歲上下年紀(jì),須發(fā)濃密,滿臉彪悍之色。他向左右打量過,悄聲道:“姚三樹,你拿得準(zhǔn)嗎?這古井巷雖然荒涼,卻在縣城腹地,進出不便,永安幫怎么會把寶庫藏在這里?”
那姚三樹瘦長臉頰,戴一頂灰色的破爛氈帽,語氣肯定,說道:“錯不了!我盯梢多日,接連三晚,都看到有十幾個人背著包袱從巷中離開,上了城東的商船?!?p> 那彪悍漢子叫做嚴(yán)迅,在當(dāng)?shù)氐膸蜁字耖T里坐第二把交椅。他沉吟道:“看這樣子,不出門主所料,永安幫連夜大舉出動,是潛伏在暗處,護送贓物了?!?p> 姚三樹道:“嗯,他們嚴(yán)神戒備,人多眼雜,我不敢近前察看。但那些人行蹤鬼祟,包袱里發(fā)出金銀撞擊的叮當(dāng)脆響,我看呢,門主的推定八九不離十。就是那狗官許思遠剛剛離任,放心不下,要永安幫的元鋒元幫主把劫掠來的贓物給他送去。元鋒推脫不得,又別無他法,只好用這樣螞蟻搬家的笨法子,一點點的送走金銀私貨。”
嚴(yán)迅道:“這樣就錯不了了。這幾年里,永安幫仗著跟狗官許思遠狼狽為奸,一向橫行不法,咱們是知道的。可他們居然膽敢喬裝海盜,三次進犯,將我南城居民的家財洗劫一空,害得不知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的兇狠殘忍,咱們就不知道了……”
嚴(yán)迅說到這里,“咳”的一聲,在地上淬了一口濃痰,恨恨道:“怪不得那幫海盜來無影去無蹤,厲害無比。咱們一直說是橫行海上的長鯨幫所為,嘿,原來是他們內(nèi)外勾結(jié),官匪一家。他媽的,抗敵御侮,保境安民,咱們白竹門責(zé)無旁貸,誰知道咱們傾巢而出,卻正是中了連環(huán)圈套,加上老三,一共損折了七個好兄弟的性命。這筆血債,可得讓他們加倍血償。”
姚三樹附和道:“可不是嘛!永安幫一向跟咱們水火不容,處處為難。那元鋒又陰險毒辣,這一塊地頭上,除了萬云莊,他就忌憚咱們門主言老大,簡直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自然會把握時機,暗中陷害。門主為了顧全大局,一直不肯跟永安幫翻臉,坐實了此事,以后就好辦了。”
說話間兩人走入巷中。巷子里荒無人煙,滿目瘡痍,嚴(yán)迅想起正是因為盜賊出沒,燒傷劫掠,人們?nèi)f不得已之下才搬遷避禍,根子都在永安幫這幫壞蛋身上,不由得更是義憤填膺。
姚三樹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道:“這元鋒和許思遠都是漢人,卻干些這么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真是禽獸不如,還不如那督官札八兒海。那一次抗擊盜匪,札八兒海吹胡子瞪眼睛的一馬當(dāng)先,要沖殺在前。只是他大魚大肉的養(yǎng)著,吃得身體滾圓,跟一頭肥豬一樣,把馬背上的功夫都荒廢了,坐騎往前猛沖,他坐不安穩(wěn),被校場圍欄一擋,就摔了個狗啃泥。好不狼狽。但那副怒氣沖沖的神態(tài),倒不像是假裝的……”
嚴(yán)迅冷哼道:“那韃子札八兒海又會是什么好人了?蒙古韃子,沒一個好人。這幾十年來,他們攻城略地,殘害百姓,跟咱們漢人仇深似?!,F(xiàn)在又高高在上,坐了咱們漢人的朝廷,壓榨盤剝,把咱們當(dāng)豬狗賤民一樣對待。哼,須容他們不得,早晚有一天,趕回漠北荒原去?!?p> 什么民族大義,家國情仇之類的事情,姚三樹也不怎么關(guān)心。他游目四顧,心中只是盤算,那幫海盜三次進犯南城,劫掠來的金銀財寶不計其數(shù),若是寶庫真的藏在這里,給他們找到,這筆飛來橫財,可就大發(fā)了。
這是元朝仁宗年間,距離南宋滅亡,已經(jīng)過了四十多年。旌德縣雖然隸屬江浙行省,以前在南宋治下,但先朝吏治腐敗,稅捐繁重,民不聊生,對姚三樹這樣的尋常百姓來說,是不是改朝換代,龍椅上坐的何人,也沒有什么分別,反正都是一樣的飽受欺壓,艱難度日。
忽然聽到巷子深處傳來雜亂的響聲,似是有數(shù)人在荒草間追逐奔逃。嚴(yán)迅兩人甚感錯愕,面面相覷。這么一怔之間,聽得真切,果然是有人腳步往這邊奔跑過來。
兩人循聲穿過三座廢園,矮身藏到土墻后面,探頭看去,正見到一個少女神色驚慌,跌跌撞撞的跑來。她身材嬌小單薄,顯出年紀(jì)尚幼,清秀的臉上蒼白如紙,右手緊緊揪住胸前的衣領(lǐng),艱難的大口呼氣,一邊頻頻回望后邊,驚恐不已。
她身后的老槐樹邊上閃出一人,不緊不慢的跟了過來。顯然是成竹在胸,不怕丟了目標(biāo)。那人二十來歲的年紀(jì),身材挺拔,劍眉朗目,相貌算得上俊美,只是面色青白,目光促狹,透著一股冷酷邪氣。他嘴角翹起,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淺顯酒窩,道:“你不用驚慌,我問你幾句話而已,跑什么呀?”
語調(diào)輕柔,溫和可親,就好像大哥哥跟小妹妹說些家常閑話一樣,十分的輕松隨便。
他臉上不懷好意的神情,卻是一望便知,就見他陡然足下發(fā)力,三步并作兩步,追到了那少女身后尺許遠,長身探臂,凌空抓來。
那少女只感到要被他抓住衣領(lǐng),驚惶更甚,嘴巴張大,卻沒有發(fā)出尖叫,往右邊閃開三步。竟然也身形靈動,避開了擒拿。
她想要趁機逃開,卻見到身前的草地中閃現(xiàn)出一個矮敦敦的胖子,伸臂攔住去路。
那胖子滿臉油汗,絡(luò)腮胡子,正裂開大嘴嘻嘻而笑,露出滿口的黃牙,道:“白兄弟找你說話,那是你的福分,不用怕,不用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