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六個媒（4）
白鶴茶樓有兩層樓，一樓是大廳；二樓是包間，前后有門出入，隱蔽性好，適合談事。所以即便是大清早，茶樓也坐滿了客人，小二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水點心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
此時，邱三郎和顧玉娘已經(jīng)在包間里碰頭了。
花樂樂替二人介紹彼此后，便體貼地離開包間，讓二人獨自細談。
顧玉娘仔細觀察邱三郎，見他臉色蒼白眉間有郁色，便主動開口，“邱郎君，我想當(dāng)面問您一句，您真的還一直愛著您的妻子？”
邱三郎呆呆地看著桌上的籠屜里蒸汽繚繞的三鮮粉餃，回想昔日的時光，怔怔道一句，“阿碧以前最喜歡吃這里的三鮮粉餃，她不喜歡沾黃皮醬，只喜歡沾著醋醬吃?？上?，她再也吃不到了……”話未說完，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有道是男子有淚不輕撣只是未到傷心處，很多人都覺得男子情長是英雄氣短，可在顧玉娘看來，深情總比無情好。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家的情況，我之所以嫁給你，是為了那八十兩的彩禮?！鳖櫽衲镌鞠胝f一下家里的情況，后轉(zhuǎn)念一想，何必呢？反正她本來就是為了錢，至于錢怎么花、花到哪里又有什么影響？“我嫁給你以后，我會盡力做好一個身為兒媳和母親的責(zé)任，替你盡心盡力地伺候長輩、照顧孩子；至于妻子的身份，我相信你并不需要，我們可以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你不必履行丈夫的責(zé)任，同時我也不會履行妻子的責(zé)任。如果你愿意，這個約定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邱三郎聽聞，唰地抬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目光坦蕩蕩，毫無躲閃。對于這個提議，他是十分心動的，至少這樣，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徹底背叛阿碧，他猶豫了片刻，“……可是，這樣對你不太公平。”哪個女子不想被丈夫放在心里呵護一聲？偏偏他的心給了阿碧，不愿再給他人。
“你不必覺得虧欠我，你我不過是故取所需罷了?！鳖櫽衲锏恼Z氣很平靜，“你們的真情我很感動，我也無意去插足其中。他日長輩仙逝、子女長成，若是你不再需要妻子這個裝飾物，我希望我們能心平靜氣的和離，屆時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當(dāng)然，你隨時可以反悔。”顧玉娘補充一句。
邱三郎小心翼翼地問，“你真的愿意放棄妻子的權(quán)利？”得到顧玉娘肯定的點頭后，他神色有些放松，“那好，我答應(yīng)你。若是日后你有了心上人，我也可以給你寫放妻書?！?p> 邱三郎和顧玉娘二人將有名無實的婚后生活計劃協(xié)商好，這成親的事情就快了。
邱老郎君聽聞自家兒子娶的竟然是讀書人家的小娘子，驚喜萬分，哪怕聽到花樂樂說女方家要八十兩的彩禮，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大手一揮同意了。
邱三郎和顧玉娘都不愿大辦，婚事流程簡略了許多，邱家有錢有人，很快操辦完了所有的流程。
顧家的外債還清了，宅子也修葺得煥然一新了，就連顧老娘吃的溫養(yǎng)補藥都交足了錢，顧小妹天天有肉吃、有新衣服穿就很開心，唯獨顧英杰不高興，聽聞婚事后他跑去書院不回來，也不肯用那彩禮錢交束脩，寧可在書院以工抵費。
直到顧玉娘成親的前一晚才回到家，老宅子如今披紅掛彩，廚房里飄出濃郁的肉香，昭示著這家主人明日有喜事。
“阿姊，您能不能不嫁？”眼眶通紅的他哀求著顧玉娘，“再等我兩年，等我學(xué)業(yè)有成，我也可以開私塾收徒……你再等兩年好不好？”
顧玉娘微笑著搖搖頭，“阿弟，其實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人很好，我不覺得委屈。”她做不出害羞的喜色便低下頭，“阿姊終究要嫁人的，日后你就是這家里的頂梁柱，千萬不要再任性了，好嗎？”
顧英杰不可抑制地哭了，半大的男子漢哭得稀里嘩啦，他雙手捂住臉龐但眼淚才是從指縫間滴落，“嗚嗚，我知道阿姊是為了這個家，可是你的幸福都沒了，我留著這座宅子還有什么用呢？”因為顧玉娘的固執(zhí)，他的一生將背負(fù)著阿姊犧牲自己的幸福這個沉重的枷鎖，以至于近二十年不得解脫。
此時的顧玉娘不明白，只是拍著他的后背安慰道，“你怎知我不幸福呢？阿弟，能為家里貢獻一份力，阿姊覺得很幸福。況且邱家家境富裕，阿姊嫁過去后天天吃香喝辣的，豈不美哉？”她望著墻上父親留下的墨寶，無不懷念地道，“父親常常說知足是福，對于現(xiàn)狀，我是很滿足的?！?p> 顧英杰知道再勸無益，只能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日后等他掙夠了錢，一定要把阿姊贖回來，再給她找個如意郎君；阿姊若是不想再嫁，那他就養(yǎng)阿姊一輩子，再給她過繼個孩子，好叫她死了也有香火延續(xù)。
……
熱鬧了一整天的邱家，總算在月亮升起時逐漸安靜了下來，新房內(nèi)，兩支龍鳳紅燭靜靜地燃燒著，顧玉娘獨自將頭上的釵飾取了下來，待她將臉上的妝容都卸干凈，才轉(zhuǎn)頭對緊張不安的邱三郎道，“你不必如此緊張，我是個守信重諾的人?！?p> 邱三郎臉一紅，為了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他指著屋里的擺設(shè)，“以后怎么辦？”
顧玉娘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開始分配屋里的地盤，她打開等人高的衣柜，“你我一人一邊，井水不犯河水。眼下先將就著，日后再找借口打幾個新的箱籠。”
然后走到凈室門口，她取出兩個手指粗的紅藍二色絲繩掛在凈室門口的屏風(fēng)上，“如果你要使用就把藍絲繩掛在門把上，我若是使用就把紅絲繩掛上?！?p> 她指點著梳妝臺，“我是女子，妝容不可馬虎，所以這梳妝臺歸我了。你若是要收拾，就去那——”她手指臥房和客廳銜接處的小幾，“或者改天找借口在廳里裝個書桌?！?p> “至于床嘛？當(dāng)然是歸我。這段時間你先在地上打地鋪，等過些日子再找個借口打張羅漢床放在廳里?！鳖櫽衲锱呐乃呐慵薮竽鞠?，“我娘給我陪嫁了十條被褥，都放在這里面，你隨便用，但是記得睡醒就立即是把它們收起來放好，千萬不要讓外人知曉?！彼稽c都不擔(dān)心邱三郎會感冒，畢竟象興府城的冬天極少下雪。
“好了，如果還有什么地方?jīng)]劃分清楚的，你隨時可以問我。”顧玉娘打個呵欠，“明天還要早起，睡覺吧。”
邱三郎對她的分配沒有異議，老老實實打開箱籠，將被褥取出，鋪在地上就寢。
至于桌上的交杯酒，誰都沒有理會。
第二日大清早，顧玉娘二人早早起身，收拾好后就一起去廳堂給邱老郎君和邱老娘子敬茶，邱三郎的臉上并沒有什么喜色，可是兩位老人看著大大方方毫無怨氣的顧玉娘，便覺得老懷甚慰，好歹兒子愿意娶媳婦了不是。
顧玉娘給二老敬茶，又送上自己的針線活做禮物，二老開開心心地喝下孝敬茶、收下禮物，又痛痛快快地發(fā)了大紅包。
顧玉娘給長輩敬茶完畢，輪到邱三郎的一對兒女上前給新母親請安，小兒子念兒才兩歲，話都說不利索，他還不太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只是照著祖母的要求說話磕頭；而大女兒思兒雖然才五歲，但已經(jīng)知道新母親是什么意思了，滿是敵意地冷哼一聲，梗著脖子堅持不肯叫娘。
邱老郎君恐顧玉娘心有芥蒂，兩眼一瞪，剛要呵斥孫女，就被顧玉娘制止了，她和善地道，“此事不必操之過急，教導(dǎo)孩子本是兒媳的責(zé)任，兒媳相信，只要我真心相待，日后思兒定會明白的?！?p> 顧玉娘說到做到，才嫁入邱家第二天，她便主動接手了照顧一家老小起居飲食的工作，她有多年照顧病人和弟妹的經(jīng)驗，深知老人小孩的口味不同于成人，故而做出來的飯菜軟爛宜消化，雞鴨魚肉都提前剔骨，深得邱家老小的喜歡——邱老郎君夫婦贊不絕口，兩個孩子雖不會表揚，端看飯都多吃了半碗就知兩個小孩是很喜歡的。
邱家平日雇了婆子幫干粗重活，顧玉娘如今不必再洗衣服掙錢，每每有閑暇時間，便花心思不重樣地幫思兒編復(fù)雜好看的發(fā)型；給她裁剪嬌艷艷的花衣裳；教兩個孩子讀書習(xí)字給他們講故事；孩子若是生病便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從不假手于人……
小孩子雖然單純，但也知道顧玉娘是真的對他們好，原本抗拒的心很快就軟化了，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娘啊娘”地叫喚，嘴巴特別甜。
時間飛快，轉(zhuǎn)眼邱三郎和顧玉娘成親已有一個月，二人帶著邱老郎君準(zhǔn)備的厚禮和鬧著要跟去的一對兒女來到馬尾巷——要到媒人花樂樂家送謝媒禮。
兩個孩子在院子里和金子玩鬧嬉戲，活得無憂無慮，可花樂樂看見兩個大人卻是神色平靜無喜無悲，相處時舉止雖不生疏卻不親密的模樣，便借口要留人吃飯拉著顧玉娘到廚房說悄悄話。
廚房里，花樂樂偷偷詢問顧玉娘，“你們莫不是還未有夫妻之實吧？”
顧玉娘沉默不語。
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花樂樂的心情頓時很復(fù)雜，事已至此，再說什么的安慰話都豪無意義了。她心煩意亂地往灶臺里猛塞柴火，灶口很快就冒出股股濃煙，嗆得二人連眼淚都咳了出來。
顧玉娘轉(zhuǎn)身打水來給她和花樂樂凈面，她一邊擦臉一邊緩緩地道，“嬸子不必如此自責(zé)，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后悔?！?p> “那你快樂嗎？”花樂樂問她，顧玉娘不語，“先前我見你每日埋頭洗衣，雖然氣色不好卻兩眼充滿了韌勁；如今你衣食無憂，這股精氣神反倒渙散了大半，越發(fā)與邱三郎一般無神了?！?p> 花樂樂追問，“他是失去了心上人才失魂落魄，你這又是為何呢？”
“……我不知道，”顧玉娘低嘆一聲，“以前我只想著掙錢還債，什么都不用想；如今債沒了，反倒是心里空空的，要不是現(xiàn)在有一家老小給我照顧，我是真不知道能做什么。”
“因為你活得沒有目標(biāo)。”現(xiàn)代人的生活那么豐富還會精神空虛呢，更何況是古代只能圍著家庭團團轉(zhuǎn)的女人？“你以前小時候可曾有過什么夢想？”
“夢想？”顧玉娘仰望被煙熏火燎得黑漆漆的屋頂，仿佛透過這重障礙，看到了深邃廣袤的宇宙，她頗為懷念地道，“年幼時，我常常坐在父親身邊聽他讀《奇聞異事錄》，我總是問他，‘這是真的嗎？’偏偏父親從不肯據(jù)實相告，只道‘真與假，等玉娘長大了可以親自去看看?！?p> “小時候不知事，真的以為長大了就可以親自去看一看，誰知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天真了！女子一生受三從四德、女規(guī)女誡的束縛；為妻要賢良淑德不可驕奢、要寬容大度不能妒忌；要侍奉長輩、要生兒育女，若是不能生育還要替丈夫納妾免得無后……女子拋頭露臉太多都會被人議論紛紛，更何況是游弋四海？”
花樂樂反問，“為何不可？律法里有哪一條不許女子游歷山川湖泊？”
“可，可是家人如何？難道要置之不理嗎？”顧玉娘先是被花樂樂問倒而詞窮，隨即反問，“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遇到危險只怕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所以你的夢想就只是你夢里想想而已！還沒開始去做，就先被預(yù)想的困難打倒了?！被窐反驍嗨脑?，“難道男子就沒有一家老小，就沒有三綱五常的束縛？男子要養(yǎng)家糊口，也不能隨心所欲，可為何他們能踏足五湖四海，能走訪四方，能寫下那么多令人心馳神往的游記？”
“假如你現(xiàn)在沒有家人的束縛，可以隨意去游弋，你要去哪里？怎么去？你的體力跟得上嗎？人生地不熟你又聽不懂方言，你如何與當(dāng)?shù)厝私涣?？你的?guī)劃呢？你要做的準(zhǔn)備呢？”
顧玉娘被花樂樂問得啞口無言，她回想一下，她確實夢想著游弋四海，可從來沒做過任何的準(zhǔn)備。
“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隨時會到來，可若是你毫無準(zhǔn)備，到時你也只能看著它溜走?！被窐废Ｍj廢的顧玉娘有個生活目標(biāo)，所以連飯都顧不得做了，一個勁兒地給她灌毒雞湯，“機會從來只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
從來沒有被心靈雞湯毒害過的顧玉娘聽到這句振聾發(fā)聵的話，宛若醍醐灌頂，她感動地道，“我知道了，謝謝嬸子指點！”
十五年后
“爹，你不要走！”
邱三郎這個深情男人苦苦捱了十幾年，送走了含笑而終的雙親，又看見兒女長成并各自成家，許是再無牽掛，不過一場普通的傷寒，就讓他病入膏肓。
兩個兒女帶著各自的伴侶守候在邱三郎的床前，哭得淚流滿面，哀求他振作精神。
偏偏邱三郎卻面帶喜色，他緩緩地道，“你們不要哭，爹終于能放心地去見你們的娘親了，爹很開心。真的?？瓤??！被杳栽S久的邱三郎今日卻突然意識清醒，枯槁的面容有了一絲精神，不是他突然有了求生欲，而是回光返照罷了。
“你們先出去，我有些話要交代玉娘?！贝渌硕汲鋈ズ螅澏兜氖謴拇矄蜗履贸鲆环庑沤唤o顧玉娘，“這些年，多謝你的關(guān)照。這是和離書，不論日后你走還是留下，都由你。虧欠了你一生，我實在無以回報，里面有四百兩銀票，希望你不要推辭?！?p> 成親第五年，顧英杰就帶著一百兩銀子偷偷找上門，要求邱三郎寫放妻書，誰知被顧玉娘知道后，竟然拒絕了——不是因為愛情，而是責(zé)任，她知道這個家需要她，所以她不離開。
“你不必覺得虧欠，你我做假夫妻多年，不是親人卻盛過親人?！鳖櫽衲飪裳弁t，哽咽地道，“我那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若不是有你的寬容和庇護，早就被世人指責(zé)唾罵了。”當(dāng)年李嬸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她便開始為游弋四方做準(zhǔn)備，這期間還獨自去過附近的縣城游玩，如果沒有邱三郎這個名義上的夫君幫忙打掩護，她連出象興府城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你要去見碧姐姐，我也很替你開心。你到了下面，若是看到我爹娘，請?zhí)嫖覇栆宦暫谩＝兴麄儾槐靥嫖覔?dān)心?！彼χㄈパ劢堑臏I水，“我也不瞞你，日后我要游弋四海，我這樣出格的人，還是不要留在邱家為好。”
邱三郎勉力笑道，“只要你開心就好，這個家隨時歡迎你回來！”說完，他緩緩合上疲倦的眼睛，氣若游絲地道，“阿碧，我來了?！?p> ……
《越朝.名士傳.顧玉篇》：
顧玉，象興府城人，興和七年生，壽終八十有三。生于書香世家，少而敏學(xué)，聰穎過人，年少喪父，為生計嘗與人濯衣，后嫁商戶邱家三子為繼室；對上孝順對下溫和，從不與人爭，鄰人莫不贊其勘為人婦之表率。
中年喪夫，游弋四海二十年，行跡大江南北未歸，歸來閉門十年作《地理志》十八卷、《四海山河輿圖》四十九幅、《植物圖譜》十卷、《游記異聞》五冊。
時其弟為象興書院院長，力排眾議邀其于書院授課講學(xué)，先時眾學(xué)子輕諷不屑，紛紛言‘老婦兩眼濁濁，何不家中帶兒孫？’后聽課一堂，無不負(fù)荊請罪，致府城荊棘砍絕。自從名聲大噪，天下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