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風(fēng)荷下午去了東院,凌海川正好跟金老爺談完生意。
送走了金老爺,凌海川讓杵在屋頂上凌風(fēng)荷下來:“上面風(fēng)大,身子別吹難受了!”
凌風(fēng)荷身形一閃,坐到屋內(nèi)的位置上,叼了一塊桃花酥自顧自地吃起來。
凌海川失笑。同時知道她吃了東西,跟昨日不同態(tài)度不同,可以好好商量東西了。他又想著近來她會來找他,八成就是花娘這個丫頭的事情了。
凌海川心里暗自有底,知道這也是一個和解的機會,就走過去,先送上一個諂媚討好的笑容:“風(fēng)荷居然記得今天來看爹爹,爹爹真的很開心!”
凌風(fēng)荷淡淡地扔了一句:“我昨天也來看你了。”
繼續(xù)咬了口桃花酥。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凌海川繼續(xù)保持微笑:“爹爹錯了!但是這個錯誤已經(jīng)釀成了,其實爹爹事后心里也是很慚愧,對你還有對你的娘親。以及對她。但如果說真心話,爹爹不后悔把他們接過來。因為這該是爹爹補償給他們的?!?p> 凌風(fēng)荷感覺這桃花酥越吃越?jīng)]什么滋味。
不過,她挑起一端的眉,倒是想聽聽他老爹接著怎么說。
她對某些真相向來執(zhí)著。
因為在意,所以執(zhí)著。
“爹爹承認(rèn),許諾凌夫人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做到。爹爹真得很愧疚!有時候想,爹爹真的何德何能,遇到了這么好的女人。事到如今,說謊也是無義。世上生出了一個謊,就有好多謊,說多了,嘴皮子真的容易控制不住,沒準(zhǔn)會把自己繞進(jìn)去了,說得就更加理直氣壯了。但是啊,假的就是假的。謊話說多了,連真的,都會懷疑。其實爹爹實話跟你說,我本身就是一個負(fù)心漢。不會拒絕,太過懦弱?!?p> 那時候江南有反派早反,興起一番戰(zhàn)亂,剛十五歲的少年,隨大叔出去做生意,生意沒做成,倒在戰(zhàn)亂里東奔西逃。
戰(zhàn)亂死起,生命如同蓬草。一陣血腥的風(fēng)刮來,沒準(zhǔn)你就變成了那道風(fēng)。
死亡就是一瞬。
逃回路上,大叔被路上的劫匪給砍死了,他那時候正好意欲小解,撒了一泡尿回來,就看到大叔被切了一條胳膊的尸體。
他不敢哭,也不敢去收尸,怕這山賊還會回來,怕自己也被他們給剁了。
他還不想死。
他一直窩在那里,等到凌晨,等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等到月光都不會告密的深夜,小心翼翼地把冰冷僵硬的大叔背在身上,連夜下了山。
十七歲的少年郎,平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學(xué)習(xí)口才生意,沒幾步就氣喘吁吁。
他想弄一輛車,讓大叔躺上去,讓他能夠今早回家入土安葬。他也能盡早安葬。
可他到了一戶人家后,將大叔放在外面,跟人家說明來意,欲借一車。
外面就來了盜賊,他火速跳到井里,一股陰暗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極了死亡。
他捂著口鼻屏息留意著外面的動靜,有幾聲人的慘叫聲還有木頭倒地的聲音。
還有呲呲呲的聲音。
他又蹲到半夜三更,月亮同樣黑漆漆的,被夜吞噬著,星光也是微弱,好遙遠(yuǎn)的黎明。
凌海川看到了打水的木桶,有一根繩子連接著上面的木樁上,他就順著這根繩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爬上來時,手指節(jié)已經(jīng)磨破了皮,整個人全脫力,就倒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晨光打下來,沒有一點溫度。他才發(fā)現(xiàn),他昨天拜訪的人家,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
昨天的呲呲聲,原來是火在消化木屋。
里面有黑糊糊的一坨,他不知道是不是燒焦的尸體,他不敢多想,就立刻跑了出去。
但是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沒有他大叔的尸體了,他慌亂地?fù)芘赃叺母刹荻?,找了幾圈,最后把幽深地看了那堆廢墟。
他撕下身上的布料,顫抖地去廢墟里裝了一點黑泥殘灰,勉強算是收回一點骨灰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捧了一點用布包裹起來就撒丫子狂奔起來,他看到路就走,看到人就躲,累了就躲進(jìn)草堆里面,把自己藏的嚴(yán)嚴(yán)實實。
路途遙遠(yuǎn),家不知在何處。天高路遠(yuǎn),四野茫茫,天地之大,何以為家?
最后,他跑到了一個小鎮(zhèn),就是現(xiàn)在的桃花鎮(zhèn)。
炮火還沒有走到這個偏僻又偏富饒的小鎮(zhèn),他一身狼狽簡直跟乞丐沒有兩樣,在街頭,遇到了九娘。
那是他已經(jīng)饑腸轆轆,他看著她,卻怎么也沒有開乞討的口。
因為他覺得他跟乞丐還是有區(qū)別的,他的骨子里莫名其妙的倔強讓他這么看著站在面前的九娘,帶著半眼血絲跟半眼水光。
九娘也是十八歲小姑娘,今天陳家三小姐出門意欲私奔,她是陳家的丫環(huán),今天跟小姐換了個裝,以便掩人耳目。
她輕聲道:“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話,就跟我走,正好我也餓了,多你一份不多?!?p> 他沒有說話。
她自顧自地走到一個燒餅攤,買了五個燒餅,就往荒郊野嶺走。
她知道他會跟過來。
她到了外面一處田野已過,竹林未至的一片草野上,夏日未到,雜草已經(jīng)罕見地初見郁郁之態(tài)。
她一回頭,正好看到他。
她也不說話,把燒餅遞過去三個,他沒有猶豫就接了過來。
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像餓了許久的樣子。
而她,本來也不餓,就開心地看著他吃,后來看著看著,奇怪這燒餅竟是這么好吃嗎?
她硬生生地看出了食欲,也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渴了,他們便走上那條竹林路,找到了一處山泉,叮咚叮咚的聲音甚是好聽,泉水也甚是可口清冽。
他順勢將自己灰撲撲的給臉洗干凈,露出了白凈的臉龐。
九娘看到一個灰老鼠變成了一個白老鼠,一時竟看愣了:“你長得還蠻帥得嘛!”
凌海川的臉煞時有一分紅。
不過,他還是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包括做生意,戰(zhàn)亂,大叔的死,父母不知是否還在,以及他現(xiàn)在居無定所,食不果腹。
她對他深表同情,聽了也甚是難受:“城西那里有座破廟,你可以在那容身。我每日黃昏之時會帶吃食到這個老地方來,這些是一些銀兩,沒錢出門都不是很方便。你可以試著攢一下錢糧,在回家看看!別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的!”
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凌海川在一番流離飄蕩,像野鬼一樣渾噩了幾個月之后,終于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哭了出來。
他不知是開心還是感動還是悲慘自己的遭遇。
而她,在旁邊也不言語,就靜靜地陪伴著他,也淌下了兩行淚。